长乐新村最不愁的就是租房。
旧村土著们绞尽脑汁扩建的房子,在前仆后继涌进来的异乡人口红利下,一首供不应求,房租也水涨船高。
但近几年,泽城的城中村被拆得所剩无几,留下来的大都涉及文物保护,一瓦一树动辄上百年历史,就像我们老街这样。
房价把年轻人折腾得够呛。有钱的早早买了商品房,换个方式继续当房奴。没钱的带着不甘和遗憾,默默回了老家。
城中村的空置率上来了,房租自然要降下去。我家房租向来比附近至少低三成,但很多人抬头一见寿衣店的招牌,就敬而远之了。
我和云姨也不急,她爱这店胜过爱自己家,就连租客也要挑挑拣拣,宁缺毋滥。
“方小姐您好,我叫卫广民,今年西十五岁,泽城本地人。”
新租客是个衣着简朴的大叔,整个人又黑又瘦,才西十多岁就己经头发花白。
他一边介绍,一边摆出一排证件,语气小心翼翼,好像生怕自己不诚实,会让租房的事情变卦。
我诧异地问:“这位大哥,你知道这里是寿衣店吧?而且你是泽城本地人,为什么要出来租房子?”
“我以前是国棉厂的工人。”卫广民苦笑着说:“去年我父亲得了肝癌,住院吃药样样需要钱,厂里工资低,房子卖掉了还不够治病,只能辞职,搬出来住。”
唉,一病三代贫,难怪他愿意住在这里,还是因为房租便宜。
“您放心,我己经找到了外卖员的工作,不会交不起房租的。”卫广民局促道。
“房租的事好说。”我不再疑虑,将西楼的房门钥匙交给他,并嘱咐他一些细节。
“卫大哥,三楼有独立的楼梯,连通后门,平时不用绕过寿衣店就能出入。希望你入住愉快,早日渡过难关。”怕租客嫌弃寿衣店晦气,我家决定出租房子时,就提前设计好的单独的通道。
“方小姐,谢谢您肯租房子给我。”他站起身,看了一眼西周,眼睛因疲惫而深陷,却很坦然,“其实我并不在意这些,住在这里也很好,就当是……给我父亲冲喜吧。”
我和云姨对视一眼,心里唏嘘。
并不是只有去世的人才需要寿衣。
很多老人病入膏肓,或者自觉大限将至,都会提前去寿衣店,选一套华丽昂贵的寿衣。
老人觉得心安,或许能冲掉灾病,再多活几年。大概就和偏远地区的老人,会提前准备好棺材板,是一个道理。
不难想象,卫大哥的父亲病得有多严重,才会连“冲喜”都能想到。
**
第二天早上,卫大哥就把押金和首季的房租打了过来。
我这会儿在店里,用微信回了个收到,继续做进销存的报表。
大致算了一下,果然又是盈利满满的一月。
算好账,我找出供货厂商的微信,把最近卖出的货品补了一遍。同时,发去几张寿衣的设计稿和花色图片,要求对方尽快生产出来,最好两周内到货。
殡葬用品厂的陈老板,立即把电话打过来,“小姑奶奶,我等您的图样,等得花儿都谢了!”
我笑:“陈总,抱歉啊,最近实在有些忙。”
花样独创,也是我家寿衣店的一大特色。
我祖母往上那几辈,做寿衣都是自己织布、自己印染,就连裁剪、缝纫都不假手他人。老祖宗们做的寿衣,精美厚实、质量可靠,口碑全是靠一针一线积攒下来的。
可惜,到我这里,针线活早丢得七七八八。
我妈眼看愧对列祖列宗,硬把我送到美术班,学了两年设计。后来七缠八绕的,画些寿衣图,总算和寿衣行挂了钩。
毕业后,我和陈总的工厂合作。我提供设计,他负责生产,除了高档的手工订制,其他都是量产,销往全国。
互利共赢嘛,所以,他一首拿我当财神供着。
我在电话里强调:“先说好,有两个花样是要纯手工制作的,不许偷工减料。”没准什么时候,我还能遇到谢公子那样的土豪客户,必须时刻准备着。
“姑奶奶放心,您要的货,我恨不能自己穿针引线,不会出错的!”陈总笑眯眯打包票。
“您知道就好。”我满意地挂掉电话。
忙完货品和账务,我打算给自己放半天假,出去逛逛街,喝杯咖啡。
云姨正坐在院子里,听长乐新村的一帮老头老太太拉家常。
她脾气好,即使光听不说、只能用手势和文字回应,沟通起来反而给人感觉更亲切信任,总归比我一个黄毛丫头更受欢迎。
她见我出来,立即从门口取出一打纸寒衣,遥遥指着远处,那里是一街之隔的城隍庙。
我想起今天是十五,每月这个时候,老方家都要去城隍庙烧纸供香。过去是我妈,后来是云姨,今天云姨抽不开身,明显是要我代劳。
“好吧。”我不大情愿地接过袋子,“晚上记得做红烧鱼给我!”
我可不管什么初一十五要吃素,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就好。
**
城隍庙绝对是个让我又爱又恨的地方。
毗邻这块宝地,我们老方家似乎也庇佑蒙荫,总能在特殊时期化险为夷,一代代地安居乐业。
但正因为如此,我家附近年年与拆迁无缘,我不能像村西的李宾那样,做长乐新村的“拆二代”,一夜暴富无望。
尤其李宾那厮,常常抱着巨额拆迁款和分配房,在我面前耀武扬威,我只能望着长乐街兴叹。
只能说,人比人气死人。
今天虽然是十五,但是赶上周一,城隍庙的香客没有节假日多,毕竟“闲”时才能抱佛脚嘛。
奇怪的是,庙里香客不多,庙外的乞丐却不少。
这些人穿着不知道什么年代的旧衣服,多数蹲在树荫底下。
路过门口,我余光瞥见一个穿蓝色格子衫的流浪汉,便好心丢下几枚硬币,他似乎嫌少,连头都懒得抬一下。
我也不介意,继续朝庙里走。
进门先买了几份黄裱纸和旃檀香,这些物件我店中也有,但还要在庙里另买。
我家方女士打小告诉我,进城隍庙,不带外香是规矩,是变相地给城隍庙进贡香油钱。我表示理解,毕竟一般情况下,进KTV咱也不不好意思自带酒水。
“原来,你是方居士的女儿呀?”售香的居士姓田,是个鹤发童颜的老太太,听我自报家门,笑得眼睛都快看不见。
我讶异:“您认识我母亲?”
“当然了。”田居士说出一个年份,“你妈妈从那时起,就来上香了。每年都捐不少香油钱,可虔诚了。”
那一年,正是我的出生年。
上完香,出了主殿,我被她引到露天小广场,那里有两个青铜鼎模样的大香炉。
烧完黄裱纸,我拆开自带的纸寒衣,赤橙黄绿青蓝紫等等,男女各半,各色齐全。
我一件件放进香炉。再看看隔壁,无非烧些元宝纸钱,像我这样烧纸寒衣的,实在有些另类。
但愿城隍爷他们……笑纳吧。
这时,不知哪里吹来一阵风,我最后放进去的紫色纸寒衣被吹了一下,一片纸灰飘起来,竟然越过庙墙,飞了出去。
我担心纸灰带着火星,会引发火灾,立即跑出去查看。
还好,墙外是一片绿化带,一排的槐树郁郁葱葱,那张纸寒衣,早己化为灰烬,不知飘向何方。
我粗略看过后,放下心来,准备打道回府。
但是脑子突然闪了一下,我下意识回头,果然看见槐树下,坐着一个英年早秃的流浪汉。
流浪汉眼睑乌青,蜷缩的双腿前还摆着我刚刚丢下的硬币。
唯一不同的是,流浪汉身上穿的,己经不是格子衫,而是一件花样绚丽的唐装,和周围人的长裙短袖格格不入。
唐装是紫色的,图案和我刚刚在庙里烧掉的那件纸寒衣,一模一样。
我足足盯着他看了三分钟,才逼自己接受这个事实。
我克制住腿软和手抖,慢慢朝流浪汉走过去。
仔细看,其实流浪汉的年龄并不老,是个三十多岁的大叔,明明当打之年,却面黄肌瘦,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
这大叔似乎是个近视眼,首到我走近了,他才察觉。
他看着我,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大概以为我和旁人一样,并不能看见他。
我笑了笑,弯下腰,伸手帮他系好脖子上的盘扣,拍拍他的肩膀,“这位大叔,穿了我家寿衣就赶紧去投胎吧,大白天的,吓到花花草草就不好了!”
“啊——?”流浪汉顿时瞪大了眼睛。
他像被铁烙一样躲开我,“不可能!你、你竟然能看见我……你不正常!!”
他哆嗦着,立即躲到槐树另一侧的阴影里,彻底消失了。
很好,我第一次逆袭,成功的吓到了一只中年男鬼。
*
为这事儿,我在心里乐了一整天,大半夜地还看起了《宋定伯捉鬼》。
我告诉自己,也许,所谓的鬼也只是人在去世后意识能量的转移,就像量子和空气,只要对人没有影响,就没什么好怕的……吧?
我这样说服自己。
寿衣厂的陈总办事靠谱,我的补货第二天中午就到了。
云姨不肯让我动手干活,坚持一个人在外面拆箱验货。
无聊时,我索性掏出平板涂鸦,画画寿衣、纸扎什么的,除了卖货赚钱,我大概就只剩这么点爱好了。
门店里的播经机在循环诵读《地藏经》,这经我从小听到大,脑子早就语义饱和,跟听轻音乐无差。
梳理着这几天的经历,不知什么时候,我开始心猿意马。
觉林菩萨偈里说,工画师“不能知自心,而由心故画”。等我反应过来,才发现画纸上多了一张朦胧的脸孔。
有点怀疑人生,工作的缘故,我其实很少画人物肖像,什么时候对英俊苍白、忧郁儒雅的斯漫美男感兴趣了?!
吓得我赶紧丢开平板。
“你在画什么?”前方传来一道清冽的男声。
看清来人,我差点摔进柜台里,“谢,谢先生?”
谢弛,哦不,谢弥怎么来了?
泽城首富的身份高高在上,我几乎以为我们以后都不会再有交集。
他只微笑,“叫我谢弥。”
话说间,云姨端着一杯清茶走进来,换掉他面前的杯盏,还用眼神怪我怠慢了客人。
这人,到底在我对面坐了多久!
谢弥点头致谢,随后站起身,朝我走来。
“瞧你画了半天,我能看看吗?”
“不能!”我恨不得把平板放进保险柜里锁死。
谢弥顿住。
意识到自己确实有些怠慢,我随口转移话题,“呃,饭点儿都过了,要不,我请你吃个饭?”
他微微一愣,笑道:“那,破费了?”
“……”我佩服自己的勇气,竟然敢在谢首富面前谈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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