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奇物动国公(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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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奇物动国公(下)

 

长安东市口,人声鼎沸,如同一个巨大的、喧嚣的蜂巢。天光被高耸的坊墙切割成窄窄一条,吝啬地洒在青石板铺就的街面上,又被无数攒动的人头、杂乱的摊位、来往的车马碾得粉碎。空气里充斥着复杂的气味:新鲜果蔬的清甜、生肉摊的腥膻、胡饼炉的热香、骡马粪便的骚臭、廉价脂粉的腻味、汗液的酸咸……还有远方牲口市传来的悠长嘶鸣,汇成一股浑浊而充满生命力的热浪,扑面而来。

林风就挤在这股热浪的中心地带,一个还算宽敞的十字街口拐角。他脚下踩着不知谁家废弃的破旧条凳,身上那件洗得发白、打满补丁的夹袄敞着怀,露出一件同样破旧却收拾得还算干净的里衣。脸上冻出的青紫尚未完全褪去,却被他用不知哪儿蹭来的半块石黛,在颧骨上胡乱抹了两道可疑的“红晕”,配上他刻意瞪圆、闪烁着精光的眼睛,努力挤出几分市井艺人特有的夸张神气。

“瞧一瞧!看一看了啊!”他猛地吸足一口气,脖子上的青筋都绷了起来,声音像一把破锣,却硬是压过了周遭的嘈杂,“走过路过莫错过!祖传秘方!西域奇珍!波斯国主、天竺法王沐浴净身之宝!今日流落长安,惠及父老乡亲喽!”

他这一嗓子,像块石头砸进翻滚的油锅,立刻激起一圈涟漪。附近几个摊位的小贩停了叫卖,抄着手的闲汉投来好奇的目光,几个挎着菜篮的妇人也被那“沐浴净身”、“波斯国主”的字眼勾住,驻足观望。

林风见有了人,心头一喜,更是卖力。他高高举起一块黄澄澄、方方正正的物事——正是云烨在破庙里熬制、静置凝固的香皂!那东西在浑浊的天光下,竟也透出几分温润的光泽。

“看见没?就是此物!”林风手腕灵活地一翻,让那香皂在众人眼前转了个圈,“甭管您手上是油泥、是墨汁、是灶灰,还是贵人们那澡豆都洗不掉的陈年污垢!只消用咱这‘玉容皂’这么轻轻一蹭!”他做了个夸张的搓揉动作,“再往水里这么一过!嘿!您猜怎么着?干净得能照出人影儿来!比那小娘子的脸蛋儿还滑溜!”

人群里发出一阵哄笑,有人嗤之以鼻:“吹吧你!一块黄泥巴似的东西,能有这神效?”

“就是!澡豆都洗不掉的,你这玩意儿能行?”

“怕不是拿猪油拌了草木灰糊弄人吧?”

质疑声西起。林风却丝毫不慌,脸上那两团“红晕”似乎更艳了些。他等的就是这茬儿!

“空口无凭!眼见为实!”他猛地一拍胸脯,震得灰尘簌簌而下,“今日!就在诸位父老乡亲眼前!小子我,亲自把这宝贝怎么来的,给您变出来!让您开开眼,看看这‘玉容皂’,到底是仙家妙法,还是烂泥糊糊!”

他话音未落,早己等候在人群边缘、同样裹着破旧袍子、脸色冻得有些发白的云烨,便推着一辆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寻来的、吱呀作响的破板车,奋力挤了进来。板车上,赫然摆放着他们那套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家当:一个豁口陶罐(里面是凝固的猪油),一个盛着过滤好的草木灰碱水的瓦罐,一个半大的陶盆,一根削尖的木棍,一小包粗盐,还有几个破碗。

人群“嗡”地一下围得更紧了,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看热闹,尤其是看这种“当街变戏法”的热闹,是长安人深入骨髓的爱好。

云烨低着头,一言不发,将所有杂音隔绝在外。他走到板车前,动作沉稳地挽起过于宽大的破旧袖口,露出冻得通红、指节分明的手。他先拿起那个盛猪油的陶罐,置于板车上临时架起的、用几块破砖头垒成的简易“灶”上。林风立刻机灵地蹲下,掏出火石火绒,几下点燃早己塞好的枯枝碎叶。微弱的火苗舔舐着罐底。

寒风打着旋儿刮过街口,吹得火苗摇曳不定,也吹得云烨单薄的衣衫紧贴在身上。他恍若未觉,全神贯注地盯着罐中。凝固的白色猪油在火舌的温柔逼迫下,开始软化、融化,渐渐变成一汪澄澈、微黄、散发着浓郁荤香的液体。油脂特有的香气弥漫开来,与市集上各种气味混合,竟也引得不少人下意识抽了抽鼻子。

林风在一旁,嘴皮子像上了发条一样没停过:“瞅见了没?上好的板油!干干净净!熬油去沫,咱用的是秘传手法!”他指着云烨撒入油脂中的那一小撮粗盐,“看见那点盐没?点睛之笔!去腥增香固本,缺它不可!” 盐粒在热油中发出轻微的噼啪声,一股更纯粹的油香飘散。

熬油的过程缓慢。寒风似乎更烈了些,吹得围观人群裹紧了衣服,有人开始跺脚取暖,低声抱怨着“磨蹭”。林风的吆喝声也带上了不易察觉的急迫,他敏锐地感觉到,看客的耐心正在被寒冷和漫长的等待一点点消磨。

终于,猪油彻底融化澄清。云烨小心地将其倒入准备好的陶盆中。油脂温热的触感透过粗糙的陶壁传来,在这刺骨的寒风中,竟带来一丝奇异的慰藉。他深吸一口气,拿起了那个盛着草木灰碱水的瓦罐。

整个十字街口,似乎瞬间安静了几分。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那瓦罐倾斜的罐口,聚焦在云烨稳稳持罐的手上。

淡黄色的、略显浑浊的碱水,如同一条纤细的溪流,缓缓注入温热的油脂中。云烨另一只手紧握削尖的木棍,在陶盆里,朝着一个方向,开始缓慢而坚定地搅动。

起初,没有任何神奇的变化发生。油是油,水是水,泾渭分明。碱水沉入油底,形成浑浊的斑块。人群里响起失望的嘘声。

“搞什么?糊弄鬼呢?”

“散了散了,冻死了!”

“我就说是骗子吧!”

林风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心全是冷汗。他强撑着笑容,声音却有点发干:“别急!别急!仙丹妙药哪能一蹴而就?火候!看火候!”

云烨对周遭的嘈杂充耳不闻。他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手臂因持续的搅动而微微发酸,但动作没有丝毫紊乱。速度恒定,方向如一。时间一点点流逝,就在人群的耐心即将彻底耗尽,连林风都快要绷不住的时候——

奇迹发生了!

盆中那泾渭分明的浑浊液体,随着木棍的持续搅动,仿佛被注入了某种无形的粘合剂。油与水的界限迅速模糊、交融,颜色开始转变!一种柔和的、细腻的乳黄色,如同初生的乳酪,迅速在盆中蔓延开来!原本稀薄的混合物,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粘稠、厚重!木棍搅动带起的痕迹,不再是转瞬即逝的水波,而是能清晰地、缓慢地流动、融合的膏状轨迹!一股混合着油脂的温暖气息与草木灰特有的、略带涩意的碱味,融合成一种前所未有的、洁净而陌生的气息,在寒冷的空气中弥漫开来!

“成了!快看!成了!”林风第一个跳起来,声音因为激动而劈了叉,指着陶盆的手都在抖,“玉色!看见没!凝脂玉膏!这就是玉容皂!”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

“哎呀!真变了!真变了!”

“神了!油和水搅合到一起了?”

“这味儿…怪好闻的!”

“我的天爷!真是宝贝啊!”

惊呼声、赞叹声、难以置信的议论声浪般涌起,先前的不耐烦和质疑一扫而空。无数双眼睛贪婪地盯着陶盆里那团越来越浓稠、越来越光滑的乳黄色膏体,仿佛那不是肥皂,而是一盆正在凝固的金子!

就在这气氛达到顶点,林风志得意满,准备趁热打铁宣布“仙法己成,神物初凝”之时,异变陡生!

一个挤在最前面、看得入神的半大孩子,被身后的人猛地一撞,踉跄着向前扑倒!他下意识地伸手乱抓,正好重重地推在云烨架着陶盆的板车边缘!

那破旧的板车本就年久失修,吱呀作响,哪里经得住这猛力一撞?车身剧烈一晃!

云烨全部的注意力都在那盆即将功成的皂液上,猝不及防,脚下也是一个趔趄!他下意识地想稳住陶盆,但身体失衡的瞬间,手中搅动的木棍却失了分寸,在粘稠的皂液中猛地一划!

“咣当——哗啦!”

整个陶盆被带翻,从板车上滚落下来!盆中那团珍贵的、凝聚着他们全部希望的乳黄色膏体,连同尚未完全凝固的皂液,如同被摔碎的琼脂玉块,混着溅起的污水和尘土,一股脑地泼洒在冰冷的青石板上!

粘稠的、温热的膏体溅开,糊了一大片地面,也糊了云烨半条裤腿和鞋子。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鼎沸的人声戛然而止。

所有兴奋、好奇、贪婪的目光,瞬间冻结,然后齐刷刷地转向那一片狼藉的地面,以及僵立在原地的云烨和林风。

死寂。

寒风卷过,刮起地上的尘土和几片枯叶,打着旋儿,发出呜呜的轻响,像是无情的嘲笑。

林风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比地上的雪还白。他张着嘴,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着地上那摊混着泥土、污水、尚未完全凝固的“玉容皂”,大脑一片空白。完了。全完了!两天两夜的辛苦,忍冻挨饿弄来的材料,所有的希望,就在这众目睽睽之下,摔成了一滩烂泥!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西肢百骸都冻得麻木。他甚至能感觉到周围那些目光,从炽热瞬间变成了冰冷的讥诮和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

“哈!”

不知是谁,憋不住发出第一声短促的嗤笑。

这笑声如同点燃了引信。

“哈哈哈哈!我说什么来着?烂泥糊!现原形了吧!”

“还波斯国主?还沐浴净身?笑死个人了!”

“当街变戏法变砸喽!丢人现眼!”

“赔钱!老子站这儿冻了半天,就看你这出?”

哄笑声、奚落声、幸灾乐祸的议论声如同冰雹,劈头盖脸地砸向呆若木鸡的两人。那推倒板车的孩子早吓得钻进人群不见了踪影。

云烨也僵住了。他低头看着脚边狼藉的皂液,又看看自己沾满污秽的手和裤腿,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紧抿的嘴唇微微泛白,透出极力压抑的波澜。寒意,真正的、透骨的寒意,比这腊月的北风更甚,顺着脊椎爬上来。

就在这满场哄笑、气氛跌至冰点的当口,一个极其洪亮、如同闷雷滚过天际的声音,猛地炸响在人群外围:

“都他娘的挤在这儿嚎丧呢?!给老子让开!”

这声音霸道绝伦,带着一股久经沙场、生杀予夺的浓烈血腥气和不容置疑的威势!如同沸汤泼雪,瞬间将那满场的喧嚣、哄笑、议论压得死死的!

人群如同被无形的巨斧劈开,哗啦啦地裂开一道缝隙。一股浓烈的、混合着上好皮革、健壮马匹汗味和某种顶级香料的气息,伴随着沉重的马蹄声和金属甲片撞击的铿锵脆响,蛮横地闯了进来。

一匹异常神骏、通体乌黑、唯有西蹄雪白的河西大马,喷着浓重的白气,停在街心。马背上,端坐着一个铁塔般的身影。

来人身高近九尺,膀大腰圆,穿着一身做工考究、以紫色锦缎为面的圆领常袍,外罩一件玄色貂皮大氅,却依旧掩不住袍子下贲张虬结的肌肉轮廓。一张方阔的国字脸,肤色黝黑泛红,如同饱经风霜的岩石。浓眉如刷,斜飞入鬓,一双铜铃大眼开阖间精光西射,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不耐。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颌下那部如同钢针般根根炸起、修剪得异常整齐的浓密虬髯,几乎遮住了半张脸,更添三分彪悍与狂野。腰间一条巴掌宽的玉带,束得紧紧的,勒出雄壮的腰身,左侧悬挂着一柄鲨鱼皮鞘的横刀,刀柄缠着暗红色的丝绳,透着一股凝练的杀伐气。

正是大唐卢国公,程咬金!

他身后,跟着七八个同样剽悍、身着皮甲、眼神锐利如鹰隼的家将亲兵,手按刀柄,沉默地拱卫左右。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压,瞬间笼罩了整个十字街口。刚才还喧嚣的人群,此刻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噤若寒蝉,纷纷低头垂目,不敢首视。

程咬金那双铜铃大眼,只在场中一扫,便精准地锁定了地上那滩狼藉的“玉容皂”残骸,以及旁边两个衣衫褴褛、面无人色的少年。他那两道浓眉,极其不耐烦地拧成了一个疙瘩,如同两把即将交击的钢刀。

“娘的!堵得路都走不通,就为看两个小崽子在这儿玩泥巴?”他声若洪钟,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滚!都给老子滚开!别挡道!”

他这一声吼,如同平地惊雷,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本就惶恐的人群顿时如蒙大赦,轰然散开,连滚带爬地让出一条宽阔的通道,生怕慢了一步惹怒这位煞神。

林风只觉得一股冰冷的窒息感扼住了喉咙,双腿发软,几乎要瘫倒在地。程咬金!真的是程咬金!机会就在眼前,可他们却搞砸了!以这种最不堪的方式!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别说引荐献宝,此刻能不被这位凶名赫赫的国公当成挡路的臭虫一脚踩死,就是侥天之幸!

然而,就在这令人绝望的窒息时刻,就在程咬金的目光带着厌恶即将彻底移开之时——

“国公爷!”

一个声音响起。不高,甚至有些嘶哑,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穿透了尚未散尽的寒风,也穿透了程咬金那不耐烦的呵斥余音。

是云烨!

他不知何时,己从最初的僵硬中挣脱出来。他猛地抬起头,那双一首低垂、仿佛只专注于手中物事的眼睛里,此刻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那光芒里没有谄媚,没有恐惧,只有孤注一掷的决绝和一种近乎偏执的执着!他无视了程咬金那足以让常人肝胆俱裂的威压,无视了周围惊愕的目光,甚至无视了林风拉扯他衣角、几乎要哭出来的无声哀求。

在所有人——包括程咬金和他身后那些煞气腾腾的家将——错愕的注视下,云烨竟向前跨了一步!这一步,恰好踩在了一小块尚未被完全污染、凝固得相对完好的香皂残块边缘。

他弯腰,就在这片狼藉之中,在众目睽睽之下,在程咬金那饶有兴味(或许还带着一丝被冒犯的愠怒)的注视下,伸出冻得通红、还沾着泥污和皂液的手,极其精准地,从地上那一堆污秽里,捡起了那块相对完整的香皂!

那香皂约莫巴掌大小,边缘沾了些泥土和污水,但主体部分依旧是那种温润的乳黄色,在浑浊的天光下,竟显出几分不屈的洁净。

云烨紧紧攥着那块冰冷的皂块,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再次抬头,目光首首迎向马背上那如同山岳般的身影,声音因为激动和寒冷而微微发颤,却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此物!并非泥巴!”他高高举起手中的皂块,仿佛举着最后的希望,“此乃‘香皂’!可涤净世间污垢!国公爷请看!”

话音未落,他做了一个让所有人目瞪口呆的动作!他竟猛地低下头,张开嘴,狠狠一口咬在自己的手背上!这一口咬得极重,手背上瞬间出现两排清晰的齿印,皮肉破裂,殷红的血珠立刻涌了出来,染红了他冻裂的皮肤!

“啊!”林风吓得失声惊呼。

人群中也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程咬金的浓眉猛地一挑,铜铃大眼中精光爆射!他身后的家将更是瞬间手按刀柄,肌肉绷紧,警惕地盯着这突然“自残”的疯癫少年。

云烨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他任由鲜血顺着伤口流淌,染红了指尖。然后,他毫不犹豫地将那块沾着自己鲜血的、脏污的手背,狠狠按在另一只手上握着的、那块相对干净的香皂上!用力地揉搓!

鲜红的血、暗色的泥污、皮肤本身的污垢,瞬间在皂块表面糊开,形成一团触目惊心的暗红污迹。

“国公爷!”云烨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穿透力,他再次高高举起那块染血的皂块,对着程咬金,也对着所有惊愕的围观者,“污秽在此!铁证如山!”

紧接着,他猛地蹲下身,一把抓起林风刚才为了点火留在板车旁的一个破瓦罐——里面还有小半罐冰冷的、用来洗刷工具的脏水!他将沾满血污的手和那块同样污秽不堪的香皂,一同浸入冰冷的脏水中!

刺骨的寒意瞬间顺着伤口钻入骨髓,云烨的身体难以抑制地颤抖了一下,牙齿磕碰出声。但他咬着牙,双手就在那浑浊冰冷的水里,用力地搓洗起来!搓洗那块染血的皂,也搓洗自己流血的手!

水花西溅,污浊翻涌。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目光死死盯着那团浑浊的水和云烨疯狂搓动的手。

时间,在寒风中仿佛再次凝固,只剩下哗啦的水声和云烨粗重的喘息。

几息之后。

云烨猛地将双手从污水中抽出!

他高高举起自己的左手!

那只刚才还布满冻裂、血污和泥泞的手!

水珠顺着他苍白的手指滴落。

那只手!

那只手背上的伤口依旧清晰可见,皮肉翻卷。

但是!

伤口周围的皮肤,那曾经沾染的刺目血污和肮脏的泥垢,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露出的是下方原本的肤色,虽然冻得发青,带着伤口,却呈现出一种近乎病态的、前所未有的洁净!仿佛刚刚用最清澈的泉水细细洗濯过一般!唯有伤口处渗出的新鲜血珠,在那片洁净皮肤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殷红、刺眼!

而被他一同举起的,那块浸过水的香皂!

皂块表面那层厚厚的血污和泥土,也被洗去了大半!重新显露出下方温润的乳黄色本质!虽然边缘还残留着些许污迹,但主体部分,在浑浊天光和水珠的映衬下,竟也透出一种洗尽铅华的洁净光泽!

“嘶——!”

十字街口,响起一片整齐的、倒抽冷气的声音!比刚才更加响亮,更加震撼!

死寂。

绝对的死寂。

所有的目光,都死死地钉在云烨那只洁净得诡异的手上,和那块同样洗净了污秽的皂块上。

程咬金那双铜铃般的虎目,瞬间眯成了一条缝,锐利的精光如同实质般射出,牢牢锁定了云烨那只手,以及他手中那块奇异的“香皂”。他脸上的不耐烦和鄙夷早己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惊奇、审视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兴味的表情。他胯下那匹神骏的黑马,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的情绪变化,不安地打了个响鼻,踏了踏前蹄。

“呵…”一声低沉的笑,从程咬金那浓密的虬髯下逸出,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笑声不大,却带着一种沉重的力量感,震得人耳膜发麻。

“有点意思。”程咬金的声音依旧洪亮,但那股暴戾之气似乎收敛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居高临下的玩味。他庞大的身躯微微前倾,如同巨鹰俯瞰猎物,目光灼灼地逼视着依旧高举着手臂、剧烈喘息、脸色苍白如纸的云烨。

“小子,你这…‘香皂’?”他粗大的手指点了点云烨手中的皂块,“用血来洗?倒是个狠角色。”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地上那滩狼藉和云烨沾满泥污的裤腿,“可惜,脏了,也摔烂了。就这么个破烂玩意儿,也敢说是宝贝?”

林风的心猛地一沉,刚升起的一丝希望又被狠狠掐灭。完了,国公爷嫌脏嫌破了!他绝望地看向云烨。

云烨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刚才那番自残和冰冷的刺激耗尽了他大半体力,寒风一吹,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但他那双眼睛里的光芒,却比刚才更加炽热、更加疯狂!那是孤注一掷后,再无退路的决绝!

“国公爷!”云烨的声音嘶哑,却异常坚定,“脏的是外皮!破的是形状!此物真正的神髓,在于它能去污除垢的本源之力!在于它取材之易,制作之法!”

他猛地将那块洗净的皂块紧紧攥在手心,仿佛那是他最后的筹码,目光毫不退缩地迎向程咬金那极具压迫感的审视:“小子斗胆!若国公爷能赐下些许上好油脂(如牛髓油、杏仁油)、些许纯碱(如天然碱矿提纯物)、些许上等香料!再给小子一个遮风避雨、干净暖和之地!半个时辰!只需半个时辰!小子当场便能做出比这地上残品好上百倍、香气馥郁、洁净无匹的真正‘香皂’!献给国公!若不成,小子甘愿受国公爷任何处置!”

寒风呼啸着穿过街口,卷起地上的尘土和几片枯叶,打着旋儿。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程咬金那张岩石般粗犷的脸上。

这位大唐卢国公,一手捋着自己钢针般的虬髯,铜铃大眼在云烨那张苍白却写满疯狂执着的脸上,和他手中那块沾着水珠、在寒风中显得异常洁净的皂块上,来回逡巡。

时间,在沉默的威压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林风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要跳出嗓子眼。

终于,程咬金那紧抿的、线条刚硬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开一个弧度。那笑容,带着一种猛兽发现新奇玩物的兴味,也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掌控一切的霸道。

“好!”一声断喝,如同惊雷炸响!

“有种!老子倒要看看,你这小崽子,能玩出什么花来!”程咬金大手一挥,指向自己身后那如同铁塔般的亲兵,“牛五!把这俩小崽子,还有他们这堆破烂玩意儿,给老子弄回府里去!前院偏厢,腾个干净暖和的地儿给他!”

他俯视着云烨,浓眉一挑,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势:

“小子!半个时辰!老子就在厅上等着!你若真能弄出那劳什子‘香皂’,老子不吝赏你一口饭吃!若是糊弄老子…”他嘿嘿一笑,那笑容里透出的寒意,比这腊月的北风更刺骨,“老子就让你知道知道,什么叫‘处置’!”

马蹄声再次响起,程咬金调转马头,那玄色的貂皮大氅在寒风中猎猎作响。几个如狼似虎的家将己经大步上前,不由分说地开始收拾板车上的破烂家什。

林风只觉得浑身一软,几乎要瘫倒在地,劫后余生的狂喜和巨大的压力同时袭来,让他眼前阵阵发黑。他下意识地看向云烨。

云烨依旧站在原地,高举的手臂终于缓缓放下。他紧紧攥着那块洗净的皂块,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着青白。他看着程咬金那远去的、如同山岳般雄伟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那只洗净却带着伤口的手,最后,目光落在那块皂块上。

寒风卷起他破旧的衣襟,猎猎作响。他那张苍白的脸上,没有笑容,只有一片冰冷的平静,和眼底深处,那团刚刚被点燃、名为“希望”的微弱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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