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宫承天门外,汉白玉铺就的广场在初冬的薄阳下泛着冰冷的灰白色光泽。朔风卷过空旷的广场,带着塞外特有的凛冽寒意,吹得矗立两侧的仪仗旌旗猎猎作响,金吾卫甲胄上的红缨剧烈抖动。这本是帝国权力中枢最为庄严肃穆之地,此刻却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死寂。
林风站在广场边缘一根巨大的蟠龙金柱的阴影里,背靠着冰冷刺骨的盘龙石雕,仿佛只有这坚硬的触感才能支撑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他身上那件半旧的靛蓝棉袍沾满了灰尘,袖口和衣襟还有几处深褐色的、早己干涸的污渍,像是凝固的血,又像是泥泞的印记。头发凌乱,被风吹得贴在额角,几日未曾好好休息的脸上,胡子拉碴,眼窝深陷,布满了蛛网般的猩红血丝。唯有那双眼睛,如同两簇在冰原深处燃烧的幽蓝鬼火,死死盯着承天门那两扇缓缓开启的、沉重得仿佛要碾碎一切的朱漆大门。
门内,是太极殿。是大唐帝国的核心。是此刻正决定着他和云烨、裴姝、乃至他们倾尽心血所铸就一切的命运之地。
他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肋下那道未愈的伤口,传来阵阵闷痛。秦岭古道风雪中的厮杀、裴姝肋下绽开的血花、自己背着她踏过没膝深雪的绝望跋涉……那些冰冷刺骨的画面,如同跗骨之蛆,日夜啃噬着他的神经。而此刻,一种更庞大、更阴冷、更令人窒息的危机感,正如同承天门后那片深不可测的宫殿阴影,沉沉地压了下来。
厚重的宫门终于完全洞开。
没有惯常的宣召唱喏。
没有百官鱼贯而入的步履声。
只有一片令人心头发毛的死寂。
紧接着,一阵如同沉雷滚动般的、压抑的骚动声浪,隐隐从太极殿那深邃的门洞里传了出来!像是无数人在低吼,在争论,在咆哮!那声音被高耸的宫墙和空旷的广场无限放大、扭曲,如同无数冤魂在地底深处发出的悲鸣!
林风的瞳孔骤然缩紧!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如铁!来了!一定是那雷霆构陷!
他下意识地向前猛地踏出一步,脚掌重重地踏在冰冷的汉白玉石板上!肋下的伤口被这动作狠狠撕扯,剧痛让他眼前一黑,闷哼一声,身体晃了晃,不得不伸手死死扶住冰冷的蟠龙柱才稳住身形。指甲因为用力过度而深深抠进石雕的缝隙里,磨出了血痕也浑然不觉。他死死咬住下唇,铁锈般的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强行压下喉头翻涌的腥甜和那股想要不顾一切冲进去的狂暴冲动。
不能进去!程咬金和秦琼进去前千叮万嘱,无论听到什么,绝不能擅闯!这是规矩!是铁律!冲进去,只会让局面更加不可收拾,坐实了对方“狗急跳墙”、“图谋不轨”的指控!可是……姝娘!云烨!
就在林风目眦欲裂、几乎要将牙齿咬碎之际!
“轰——!”
一声沉闷得如同巨石坠地的巨响,猛地从承天门内传来!仿佛有什么沉重的东西被狠狠砸落!紧接着,那压抑的骚动声浪如同被投入滚油的冷水,瞬间炸开!变成了无数道尖锐刺耳、充满惊怒和难以置信的咆哮!
“妖女!安敢如此!”
“证据确凿!还想狡辩?!”
“拿下!快将此通敌叛国的妖女拿下!”
“陛下!请陛下圣裁!”
……
“妖女”?“通敌叛国”?!
每一个字都如同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林风的耳膜!他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一股冰冷彻骨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将他全身的血液都冻结了!不!不可能!姝娘!他们要构陷的是姝娘?!不是云烨?!
“姝娘——!!”一声撕心裂肺、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嘶吼,不受控制地从林风喉咙深处爆发出来!他再也顾不得什么规矩!什么铁律!什么后果!猛地推开蟠龙柱,如同疯魔般朝着那洞开的、如同巨兽之口的承天门冲去!
“站住!宫禁重地!擅闯者死!” 守门的金吾卫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动,数柄雪亮的横刀瞬间出鞘,带着刺骨的寒光,交叉挡在了林风面前!锋利的刀尖距离他的咽喉不足半尺!
林风前冲的势头戛然而止!他赤红着双眼,死死瞪着眼前明晃晃的刀锋,胸膛剧烈起伏,粗重的喘息如同破旧的风箱。他能清晰地看到刀身上映照出自己那张因极度愤怒和恐惧而扭曲变形的脸。
就在这时!
承天门内那片如同沸水般的喧嚣咆哮,陡然被一个清越、冷静、甚至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决绝的女声强行压了下去!
那声音,穿透了厚重的宫墙,穿透了刀剑的寒光,如同冰山上流淌的清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清晰地送入林风耳中!
“不必争了!”
是裴姝!
是裴姝的声音!
林风猛地抬头,血红的双眼死死盯向太极殿方向!
“通敌书信,是我所写!”
“突厥甲胄,是我命人私藏!”
“所有罪责——”
那声音微微一顿,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决绝:
“我裴姝,一力承担!”
如同九天惊雷在头顶炸响!
林风只觉得眼前一黑!天旋地转!一股腥甜再也压制不住,猛地涌上喉头!他“哇”地一声,喷出一口滚烫的鲜血!点点猩红,如同怒放的红梅,溅落在身前金吾卫冰冷的甲胄和雪亮的刀锋之上!
“不——!!!” 林风发出一声泣血般的悲号,身体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软软地向前跪倒!膝盖重重砸在冰冷的汉白玉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双手死死抠住地面,指甲瞬间崩裂,鲜血混着尘土染红了指缝,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有心脏被生生撕裂的剧痛,席卷了全身!为什么?!为什么是她?!她为什么要认?!那明明是构陷!是栽赃!她疯了么?!
“姝娘!你胡说!你撒谎!!” 林风用尽全身力气嘶吼着,声音却嘶哑破碎,被淹没在承天门内骤然爆发的、更加狂乱的声浪之中。他听不清里面在吼什么,只看到挡在面前的金吾卫,眼神复杂地看着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不!不是怜悯!是冷酷!是执行!
因为下一刻!
一阵沉重而整齐、带着铁血气息的脚步声,如同催命的鼓点,从承天门内由远及近!两队身披玄甲、手持长戟、面覆狰狞铁胄的千牛卫禁军,如同从地狱涌出的黑色铁流,迈着冷酷的步伐,踏出了宫门!
他们看也不看跪在门口、状若疯魔的林风,径首分开挡路的金吾卫,朝着广场外停着的一辆被数名金吾卫严密看守的、没有标识的漆黑马车走去。
林风的心,瞬间沉入了万丈冰窟!他挣扎着想站起来,想扑上去,却被几名金吾卫死死按住肩膀,冰冷的刀锋紧贴着他的脖颈!
漆黑马车的侧帘,被一只带着玄铁护腕的手,粗暴地掀开。
一道纤细的、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林风模糊的泪眼之中。
是裴姝。
她身上不再是往日华贵的锦缎罗裳,而是一件素白得刺眼的粗麻囚衣。乌黑的长发被一支简陋的木簪草草挽起,几缕散乱的发丝贴在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颊上。她的双手被粗糙的麻绳反绑在身后,绳索深深勒进纤细的手腕,留下一道刺目的红痕。
她的脚步有些虚浮,被两名魁梧的千牛卫粗暴地架着,走向那辆象征着无尽黑暗和屈辱的囚车。
然而,就在她即将被推入囚车的前一刻。
仿佛心有所感。
裴姝的脚步,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
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头。
那双曾流转着商海风云、洞悉世情的明眸,此刻失去了所有光彩,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枯槁的死寂。目光越过冰冷的刀锋,越过那些穿着甲胄的身影,越过空旷广场上呜咽的寒风,最终,落在了那个被死死按在地上、浑身浴血(他自己的血)、如同濒死野兽般挣扎嘶吼的男人身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朔风卷起地上的沙尘,打着旋儿从两人之间穿过。
裴姝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
没有声音。
但林风却仿佛听到了惊雷在灵魂深处炸响!
那口型,清晰地烙印在他血红的眼底:
“护住……根基……等我……”
下一刻!
“进去!” 一声粗暴的呵斥!
一只带着铁甲手套的手,狠狠地、毫不留情地推在裴姝单薄的后背上!
她纤细的身体如同风中落叶般一个趔趄,猛地向前扑倒,额头重重磕在囚车冰冷的、包着铁皮的门框上,发出一声令人心悸的闷响!一缕刺目的鲜红,瞬间从她光洁的额角蜿蜒流下,划过苍白如纸的脸颊,滴落在素白的囚衣上,如同雪地红梅!
林风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眼前只剩下那抹刺目的鲜红!胸腔中那股被强行压抑的、焚尽一切的狂暴怒火,如同沉寂万年的火山,轰然爆发!他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一股沛莫能御的蛮力从身体深处炸开!
“我祖宗——!!!”
一声不似人声的、混合着无尽暴怒、痛苦和疯狂的咆哮,撕裂了林风的喉咙!他双臂肌肉贲张,青筋如同虬龙般暴起!按住他肩膀的两名金吾卫猝不及防,竟被他这狂暴的力量硬生生甩飞出去!其中一人手中的横刀脱手飞出,哐当一声掉落在远处!
林风如同挣脱了锁链的洪荒凶兽,带着一身血污和尘土,双目赤红如血,不顾一切地朝着那辆正要关闭车门的漆黑囚车猛扑过去!他的眼中只有裴姝额角那道刺目的血痕,只有她苍白绝望的脸!
“拦住他!!” 金吾卫队正惊骇怒吼!
数柄雪亮的横刀再次交叉挡在林风面前!刀光闪烁,带着冰冷的死亡气息!更有数名金吾卫从侧面扑上,试图再次将他按倒!
林风状若疯虎!他根本无视那些劈砍过来的刀锋!他的眼中只有那扇即将关闭的囚车门!只有门缝里那双绝望的眼睛!他嘶吼着,用身体去撞!用肩膀去扛!用血肉之躯去冲击那冰冷的刀阵!肩膀、手臂瞬间被锋利的刀刃划开数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飙射!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依旧狂暴地向前冲撞!
“姝娘——!!” 他发出泣血般的嘶吼,染血的手掌不顾一切地伸向那越来越窄的门缝!指尖几乎要触碰到裴姝染血的囚衣!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砰!
囚车那沉重的、包着厚铁皮的车门,被里面一只铁甲覆盖的手,用尽全力,猛地拉上!沉重的门栓落下,发出令人绝望的金属撞击声!
喀嚓!
林风伸出的五指,狠狠撞在了冰冷坚硬的铁皮车门上!指骨发出令人牙酸的碎裂声!剧痛钻心!他眼睁睁地看着那扇隔绝了光明与希望、隔绝了他与她的厚重铁门,在他染血的指尖前,轰然关闭!
最后映入他血泪模糊的眼帘的,是门缝彻底消失前,裴姝那双望向他的眼睛。
不再是枯槁死寂。
那里面,翻涌着无尽的痛楚、深沉的担忧,还有一种……如同托付整个世界般的、决绝的信任和嘱托!
随即,便是彻底的黑暗。
“啊——!!!” 林风发出一声凄厉到极致的惨嚎!如同孤狼望月,充满了无尽的绝望和悲凉!他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灵魂,重重地、首挺挺地跪倒在囚车冰冷的铁轮之前!额头“咚”地一声,狠狠撞在坚硬的铁轮毂上!鲜血混合着泪水、尘土,模糊了他整张脸。
囚车缓缓启动。沉重的车轮碾压过冰冷的汉白玉石板,发出单调而残酷的辘辘声,朝着长安城最黑暗、最绝望的深处——刑部天牢的方向驶去。留下两道浅浅的、混合着尘土的湿痕,和那个跪在血泊与绝望之中,如同被整个世界遗弃的身影。
广场上,寒风呜咽。承天门巨大的阴影,如同沉重的棺盖,缓缓落下,将林风彻底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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