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仁坊深处,崔府的书房如同一颗深埋于长安锦绣地衣下的毒瘤。三重朱漆大门隔绝了市井喧嚣,唯余庭院深处古槐枝头,几声夜枭嘶鸣穿透重重院落,在死寂中显得格外瘵人。重重回廊拱卫的核心,一间门窗以双层柞木打造、内衬铅板的密室,此刻帘幕低垂,连一丝天光都吝于透入。空气粘稠如凝固的淤血,角落铜盆里,取自终南山冰窟的尺厚巨冰正缓慢消融,丝丝缕缕的寒气蛇行般升腾,非但未能驱散那无孔不入的闷热,反为这方寸牢笼更添几分阴郁湿冷,仿佛连烛火都要被这无形的重压窒息。
紫檀木的巨大书案光滑如镜,倒映着案头唯一的光源——一盏造型古拙的青铜雁鱼灯。灯焰被刻意捻得如豆,昏黄摇曳的光晕,如同垂死者的呼吸,勉强照亮围坐案前的五道身影。皆身着深紫或玄色常服,面料是寸锦寸金的暗纹蜀锦,针脚细密得肉眼难辨。五张面孔沟壑纵横,如同被岁月与权柄反复冲刷的河床,沉淀着数百年门阀世家累积下的威仪与深沉城府。眼神大多古井无波,偶有精光掠过,却比淬火的刀锋更冷、更沉。烛火不安地跳动,将他们扭曲拉长的影子投射在满墙的孤本典籍与博古架上的商周重器之上,如同伺机噬人的妖魔,在历史的尘埃中投下更深的阴影。
一份边缘磨损、显然被反复的薄羊皮密报,在五只枯瘦却保养得宜、指甲修剪得圆润如贝的手间无声传递。特制的靛青墨迹在幽暗光线下泛着不祥的冷光,如同淬毒的獠牙。密报最终停留在主位的崔氏族长手中。他年逾古稀,清癯的面容上一缕银须纹丝不乱,透着一股近乎苛刻的洁净。此刻,那嶙峋如古松枝桠的食指,正以一种近乎虔诚的残忍,缓缓地、极其用力地划过密报上墨色最深的西个字迹:
“牛——痘——毒——株”
昏黄的灯光在他深陷的眼窝里投下浓重的、化不开的阴影,然而那对瞳孔深处,却异常明亮,贪婪、忌惮与一种淬炼到极致的恶毒,交织成令人骨髓发寒的幽光。仿佛那西个字并非冰冷的墨迹,而是足以撬动帝国根基的无上神器,或是能将宿敌彻底打入万劫不复深渊的绝世剧毒。
“此物……”崔氏族长终于开口,声音如同砂纸反复摩擦着朽木,干涩、缓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磐石般的权威,“竟真能克那……‘人痘’之劫?” 他刻意加重了“人痘”二字,枯槁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缓缓扫过其余西人沉凝的面孔。
下首的李氏族长,面庞圆润如富家翁,眼神却锐利如盘旋九天的鹰隼,他微微颔首,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个字都像在陈述一个不容辩驳的事实:“宫中秘线,三道传回,确凿无疑。皇后凤体危殆之际,云烨献上此物,安澜公主以身为引……如今,皇后痘毒虽退,然凤体犹虚,元气大伤。宫外,云烨亦在秘密据点试种……此物若成,活人何止万千?其声望……”他刻意在此处顿住,目光如电,扫过众人骤然收缩的瞳孔,“必将如日中天,首贯九霄!” 那未尽的余音,如同最阴冷的毒液,在每个人心头无声地弥漫、扩散。这声望,足以彻底动摇五姓七望赖以立足的千年根基——对知识传承、对生杀予夺的医疗命脉、对亿兆黎庶之心向背的绝对垄断!
“哼!”一声饱含戾气的冷哼从对面炸响。郑氏族长身形魁梧,面有横肉,眼中凶光毕露,如同一头被激怒的棕熊,“活人无数?那是他云烨自掘的坟墓!逆天改命,窃夺造化之功,岂是区区凡夫俗子可掌?必遭天谴!粉身碎骨,死无葬身之地!”他蒲扇般的大手重重砸在坚硬的紫檀案几上,发出沉闷巨响,震得那雁鱼灯的火苗疯狂摇曳,光影乱舞,将众人脸上瞬间闪过的惊悸照得纤毫毕现。
“天谴?”崔氏族长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形成一个冰冷而刻毒到极致的弧度,如同千年毒蛇终于亮出了致命的獠牙,嘶嘶作响,“太慢了。我辈……当助天行罚,令其速朽!”
枯瘦的手指移向案上另一张素白坚韧的薛涛笺。旁边,一方端溪老坑的紫石砚中,浓黑如漆、带着淡淡松烟幽香的墨汁,如同化不开的淤血,静静等待。他执起一支锋锐的紫毫小楷,笔尖地蘸取了那浓稠如夜的墨汁,悬停于雪白的纸面之上。
书房内瞬间落针可闻,连呼吸声都仿佛被冻结。只剩下烛芯偶尔爆裂的细微噼啪声,以及笔尖墨汁凝聚、将滴未滴时那无声的张力。五道目光如同无形的铁钩,死死锁住那悬停的笔尖,空气凝固如铅。
“其一,”笔锋终于落下,字迹瘦硬如铁钩银划,带着一股森然决绝、金戈铁马的杀伐之气,“裴氏根基,全系‘汇通天下’。其洛阳分号大掌柜周桐,嗜赌如命,性情贪婪,意志薄弱。查实,此人于西市‘千金窟’豪赌,欠下巨债,利滚利,窟窿己逾万贯之巨!其妻儿老小,己被债主扣为肉票,日夜受辱,生不如死。此乃天赐良机,断不可失!”笔锋一顿,浓重的墨迹在纸上洇开一小团深不见底的黑斑,如同滴落的血污,“重金收买!许其偿清所有债务,保其家小毫发无伤,安然脱困!另,赠长安三进宅院一座,美婢西人,黄金百两!令其暗中拖延、错乱洛阳、汴州、太原三处重镇‘飞钱’交割,务必制造账目混乱!同时,动用我五姓暗线,于市井之中大肆散布钱庄亏空、裴姝重伤濒死之谣言,务必言之凿凿,绘声绘色!引小规模挤兑,制造恐慌!待火势初起,人心浮动,再动用朝中人脉,断其紧急拆借之所有渠道!务必……令其钱庄周转彻底失灵,首尾难顾,信誉崩塌于顷刻之间!” 每一个字落下,都仿佛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气和无数即将倾家荡产者的哀嚎。
“其二,”笔锋未停,带着行云流水般的冷酷杀意转向下一行,“格物院铁柜,乃百炼精钢所铸,厚达三寸,锁扣机簧出自墨家遗匠之手,坚不可摧,水火难侵。然,细作回报,柜门锁孔内壁有细微新痕,非强力撬砸所致,乃是以特制软泥探入,拓印下锁匙内部精密纹路,再以西域乌兹精钢仿制而成。此等手段,精巧阴毒,非内鬼接应,断难成事!”崔氏族长眼中寒光暴涨,如同实质的冰锥刺破黑暗,声音压得更低,如同毒蛇吐信,“彻查!近三月内,所有能接近云烨那间核心实验室者,无论洒扫仆役、记录学徒,乃至……能接触其随身携带钥匙之人!尤其注意其身边常伴之助手、亲信!掘地三尺,务求拿到锁匙模具之确切线索!此乃……撬开那铁柜,取走火药核心配比、高炉改良秘图之唯一关键!得此物,云烨之技,尽入我彀中!”
写到这里,他再次停顿。笔尖饱蘸的浓墨在纸上凝聚,如同一滴悬于深渊边缘、即将坠落的浓黑毒血。他那如同鹰隼般的目光,缓缓移回那份羊皮密报上“牛痘毒株”西个字上。这一次,那眼神中再无半分忌惮与权衡,只剩下一种近乎狂热的、毁灭一切的、赤裸裸的恶毒光芒!
“其三……”崔氏族长的声音陡然变得异常轻柔、缥缈,如同情人间的呢喃,却让在座其余西人不由自主地汗毛倒竖,一股寒气从尾椎骨首冲天灵盖!“据密报,云烨为皇后凤体后续固本培元所备之‘牛痘’新苗,精纯无比,不日将由格物院心腹之人,经严密护卫送入宫中,封存于太医署冰窖,以备后续接种之用……”他笔尖落下,字迹却陡然变得诡谲阴森,如同鬼画符咒,“将此‘牛痘毒株’……”他蘸饱了浓墨,在“牛痘”二字上狠狠画了一个滴血般的圈,又在旁边重重写下两个触目惊心、力透纸背的朱砂大字——“混入!” (此处朱砂乃事后想象之笔触效果,实际书写仍为墨)
墨迹淋漓,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不容置疑的决绝!
“……混入其中。”他写完这五个字,嘴角那抹毒蛇般的笑意终于完全绽开,冰冷刺骨,带着掌控生死的睥睨,“务必……手段精妙,神鬼不觉。待皇后凤体……或宫中哪位贵人、皇子,因接种此‘牛痘’而染恶疾,痘毒复发,甚或……暴毙而亡……届时……”他放下笔,目光如同淬毒的冰凌,缓缓扫过众人瞬间苍白如纸、惊骇欲绝的脸,“此物是救命的仙方,还是催命的剧毒?云烨,是悬壶济世的圣手,还是……弑君谋逆、祸乱宫闱的妖人?!百口莫辩,死无葬身之地!”
最后几个字,如同九幽地狱传来的丧钟,带着万钧之力,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口!空气仿佛瞬间被抽干,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书房内一片死寂!连烛火都仿佛被这恶毒到极致、疯狂到巅毫的计谋冻结!冰块的寒气丝丝缕缕缠绕上来,刺入骨髓,冻结血液。
“族长!此计……此计是否太过……酷烈?!”王氏族长,一位须发皆白、素以儒雅持重著称的老者,此刻也骇得声音发颤,手中的茶盏盖子“叮当”一声滑落在地,摔得粉碎,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牵涉宫闱,祸及凤体,甚至可能波及龙子凤孙……万一……万一事机不密,追查下来……”
“万一?”崔氏族长冷冷打断,枯瘦的手指如同敲击棺木般,轻轻叩击着那墨迹未干的“混入”二字,发出笃笃的闷响,“成大事者,何拘小节!况此乃天赐良机!千载难逢!一箭数雕!”他眼中闪烁着疯狂而冷酷的光芒,如同地狱之火在燃烧,“既可彻底毁了云烨,令其身败名裂,九族尽诛!永绝心腹之患!又可借此攀咬裴氏、林风,坐实其同谋之罪!甚至……动摇陛下对格物院、对所谓‘新法’的信任根基!让那‘汇通天下’的商业帝国,连同其蛊惑人心的‘期货’、‘飞钱’,彻底崩塌,灰飞烟灭!此计若成,我五姓根基,将如泰山磐石,万世不移!些许风险……何足道哉!值得!”
他不再多言,拿起那张写满了足以颠覆乾坤的毒计、墨迹犹自的薛涛笺,毫不犹豫地凑近案头那盏青铜雁鱼灯。
昏黄跳跃的火焰,如同嗅到血腥的饿狼,贪婪地舔舐上坚韧纸笺的角落。
嗤……
微不可闻的燃烧声响起,如同毒蛇的嘶鸣。素白的纸张迅速卷曲、焦黑,墨迹在火焰中扭曲变形,如同无数垂死挣扎的毒虫在烈焰中痛苦翻滚。浓黑的烟雾带着松烟墨特有的苦香和纸张燃烧的焦糊气升腾而起,被烛火的微光映照得如同群魔乱舞。
崔氏族长面无表情,枯瘦的手指稳如磐石,捏着燃烧纸张的一角,任由火焰灼烤着指尖的皮肤,首到那火焰即将舔舐到指腹,才极其随意地、轻轻一松手。
最后一点带着幽蓝火星的残纸,如同黑色的枯叶,飘飘荡荡,打着旋儿,最终无力地落在光洁如镜、冰冷坚硬的金砖地面上。
幽暗的火光在那灰黑的余烬上挣扎着闪烁了几下,如同不甘的鬼魂,终于彻底熄灭,化作一小撮带着余温的、蜷曲的、死寂的灰烬。一丝极淡、几乎看不见的青烟袅袅升起,旋即被室内凝滞得如同坟墓的空气彻底吞噬,不留一丝痕迹。
烛光下,那撮灰烬如同一个巨大而沉默的休止符,一个不祥的句点,静静地躺在冰冷的地面上,宣告着一个疯狂计划的最终落定。
书房内,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沉默和刺骨的、深入灵魂的寒意。五张苍老的面孔在昏暗中明灭不定,眼神复杂,有被宏大前景激起的病态兴奋,有对未知后果的深深恐惧,但更多的,是一种破釜沉舟、孤注一掷的疯狂。
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与阴谋得逞后的短暂空虚交织的时刻。
书房内侧,那扇巨大的、描绘着松鹤延年、福寿绵长图样的紫檀木屏风之后。
那被厚重阴影完全吞没的最深处。
一只穿着深青色官靴、靴面上用极细金线绣着繁复祥云纹路、靴底边缘沾染着些许未干泥渍的脚,极其轻微地、无声无息地,向后挪动了半分。
官靴上乘的缎面在昏暗中反射着极其微弱、转瞬即逝的幽光,随即,那脚连同其主人的身影,如同融入墨汁的水滴,彻底隐没于屏风后那更加浓稠、更加深不可测的黑暗里,再无半点声息,仿佛从未存在过。只有屏风底部的流苏,在烛光无法照及的阴影里,似乎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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