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的夏夜,闷热得如同扣上了蒸笼。白日里灼人的暑气并未随着夕阳西沉而散去,反而沉甸甸地淤积在街巷屋宇之间,吸饱了水汽,酝酿着一场风暴。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滞的阻力。蝉鸣早己哑了嗓子,连最聒噪的蛐蛐也躲进了砖缝深处,只余下令人窒息的、无边无际的闷热。
子时刚过,天际尽头终于滚过第一声沉闷的雷鸣,如同巨人压抑的咳嗽。紧接着,豆大的雨点便毫无征兆地、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起初稀疏,转瞬间便连成了线,织成了幕。雨水敲打在“汇通天下”总号那高耸的琉璃瓦屋顶上,发出细密而急促、连绵不绝的哒哒声,如同千万面小鼓在暗夜里疯狂擂动。雨帘顺着飞檐倾泻而下,在庭院青石板上汇成湍急的水流,哗哗作响。空气里弥漫开尘土被浇透后特有的、略带腥气的土腥味,以及一种暴雨特有的、冰冷而暴烈的气息。
总号三楼,专属于裴姝的账房内,依旧灯火通明。巨大的紫檀木书案上,堆积如山的账册卷宗在烛火下投下层层叠叠、摇曳不安的阴影。裴姝独自一人坐在案后,并未像往常那样拨动算盘或提笔勾画。她只穿着一件素色的薄绸中衣,外罩一件轻软的月白纱袍,乌黑的长发随意挽了个简单的髻,用一根素银簪松松别着。连续数日殚精竭虑地处理着“汇通”向各道州府扩张带来的庞杂账目和调度,让她眉宇间带着浓重的疲惫,眼下一圈淡淡的青影。
窗外的雨声愈发喧嚣,敲打着琉璃瓦,也敲打着她紧绷的神经。一股没来由的、沉甸甸的心悸感,如同冰冷的藤蔓,悄无声息地缠绕上心脏,越收越紧。她端起手边早己凉透的参茶,抿了一口,冰冷的液体滑过喉咙,非但没能压下那份不安,反而激得她微微蹙眉。
是林风押运粮种遇伏后重伤的消息?是格物院那边云烨越来越凝重的神色?还是近来五姓七望在商场上那些看似杂乱无章、却又隐隐透着某种默契的反扑?抑或是……一种更深沉的、如同潜伏在黑暗水底巨兽般的恶意,正悄然逼近的首觉?
她放下茶盏,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案头最上面一本墨迹簇新的账册封面。这本是今日刚从洛阳分行快马加鞭送来的季度总账。冰凉的纸张触感传来。
就在这时,她的指尖在翻动书页时,于某一页的页脚处,极其细微地顿了一下。
一种异样感,如同细小的电流,瞬间刺入她的感知。
太新了。
这本账册整体都很新,墨迹也是新的。但这一页的纸张边缘,以及装订线附近的细微毛刺感,与其他页面略有不同。更重要的是,一股极其细微、却又异常刺鼻的——桐油气味,正从这一页的装订线缝隙里幽幽散发出来!
桐油?
裴姝的心猛地一沉!汇通的账册用纸讲究,存放也极其谨慎,防虫蛀自有秘法,根本无需额外涂抹桐油!而且这股油味新鲜刺鼻,绝非陈年旧账该有的气息!
她立刻将账册拿到眼前,凑近跳跃的烛火。昏黄的光线下,她犀利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刻刀,细细扫过这一页的每一行字迹,每一个数字。表面看去,条目清晰,收支平衡,与前后页衔接毫无破绽。然而,正是这份完美无缺,在裴姝眼中,反而透着一股刻意为之的匠气!
她的指尖再次回到那散发出异常桐油气味的装订线处。指腹用力,细细捻过。那油浸的痕迹,似乎……更深一些?像是新近被什么东西浸润过?
一个极其大胆、又极其不祥的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倏然窜入脑海!
裴姝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冰!没有丝毫犹豫,她猛地从书案笔架上抽出一柄用于裁纸的、极其锋利的银柄小刀!刀身寒光一闪!
嗤啦——!
一声布帛撕裂般的脆响,在雨声的掩盖下显得格外刺耳!
锋利的刀尖,精准而狠辣地,沿着那散发着桐油异味的装订线边缘,狠狠划了下去!坚韧的桑皮纸封面被瞬间割裂!
紧接着,裴姝修长有力的手指,如同铁钳般探入那被割开的缝隙,猛地向外一撕!
哗啦!
整本账册从装订线处被暴力撕开!纸张纷飞!
就在那被撕开的、浸透了新鲜桐油的封面夹层里,一张被折叠得方方正正、明显不属于账册内容的硬质纸张,赫然掉了出来,“啪”地一声轻响,落在光滑的紫檀木案面上!
裴姝的心脏,在这一刻,仿佛被一只冰冷的巨手狠狠攥住!
她屏住呼吸,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捻起那张折叠的纸张,缓缓打开。
烛火跳跃。
纸上,并非文字。
而是线条!
是极其精细、却又明显被暴力撕扯过、只剩下一半的——墨线图!
线条勾勒着奇特的、前所未见的管状和圆盘状结构,旁边标注着细小的、古怪的符号和数字。其中一个残缺的圆盘状结构边缘,还用朱砂清晰地标注着三个触目惊心的小字:
“雷——火——罐!”
裴姝的瞳孔骤然收缩到针尖大小!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瞬间窜上天灵盖,让她浑身的血液几乎冻结!
她认得这字迹!这是云烨的笔迹!这是格物院核心机密图纸的残片!怎么会…怎么会夹在洛阳分行的账册封面夹层里?!
轰隆——!!!
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如同巨斧般撕裂了漆黑的夜幕!紧随其后的炸雷,震得整座楼宇都在微微颤抖!窗棂纸哗哗作响!烛火疯狂摇曳,将裴姝瞬间煞白的脸庞映照得如同鬼魅!
“格物院!”一个惊骇欲绝的念头如同惊雷在她脑中炸响!云烨!他的实验室!
几乎就在这念头闪过的同一刹那!
“砰——!”
楼下庭院中,一声沉闷得几乎被雷雨声淹没的巨响传来!紧接着,是几声凄厉的、短促的犬吠,旋即又被风雨声吞没!
裴姝猛地扑到窗前,一把推开被雨水打得模糊的窗棂!
冰冷的雨水裹挟着劲风,劈头盖脸地砸在她脸上!
借着又一道撕裂夜空的闪电光芒,她清晰地看到——格物院那栋独立小楼的方向,二楼一扇原本紧闭的窗户,此刻竟然洞开着!窗棂断裂,在狂风中无助地摇晃!
出事了!
裴姝只觉得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心脏!她甚至来不及披上外袍,转身就朝着门外冲去!素银簪滑落,乌黑的长发瞬间披散下来,被涌入的狂风吹得凌乱飞舞!
“来人!!”她的厉喝声在空荡的走廊里回荡,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惶,“格物院!快去格物院!!”
当裴姝带着几名闻声赶来的、睡眼惺忪却瞬间被惊得魂飞魄散的护卫,顶着倾盆暴雨,深一脚浅一脚地冲到格物院小楼下时,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的心都沉入了冰窟。
一楼大门虚掩着,门栓被暴力劈断,断口崭新。冲上二楼,云烨专属的那间核心实验室的厚重木门,门锁位置赫然是一个被利器粗暴撬开的、触目惊心的大洞!碎裂的木屑散落一地。
推开残破的门扉。
一股浓烈的、混合着硫磺、硝石、金属和某种焦糊气味的怪异气息扑面而来。
室内,一片狼藉。
烛台倾倒,烛泪流淌了一地,早己凝固。原本摆放整齐的书架被推倒,珍贵的羊皮卷轴、竹简、线装书册散落得到处都是,被踩踏得污秽不堪。桌上那些精巧的玻璃器皿、黄铜天平和各种叫不出名字的实验器具,大半都成了碎片,混合着五颜六色的液体和粉末,泼洒在冰冷的地面上。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知识被野蛮践踏后的悲凉。
实验室最内侧,那个云烨特意找能工巧匠打造、通体由厚重铸铁铸造、据说能抵御刀劈斧砍的保险柜,此刻柜门洞开!如同被掏空了内脏的巨兽,狰狞地敞着黑洞洞的口子!柜门边缘,清晰可见几道被某种强力器械撬凿留下的、深达半寸的恐怖豁口和扭曲的金属卷边!
云烨。
他就那么静静地跪在满地狼藉的碎片和污秽之中。
背对着门口。
暴雨从洞开的窗户疯狂涌入,打湿了他单薄的青色棉布袍子,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他微微佝偻的、僵硬的脊背轮廓。湿透的头发一缕缕黏在苍白的颈侧。他一动不动,仿佛一尊被雨水冲刷的石像。
“云烨!”裴姝的心被狠狠揪紧,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云烨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过头。
闪电的光芒透过洞开的窗户,瞬间照亮了他的脸。
那是一张失去了所有血色的脸。眼窝深陷,嘴唇灰白干裂。那双平日里总是闪烁着睿智与沉静光芒的眼睛,此刻空洞得如同两口枯井,里面翻涌着死寂的绝望和一种被彻底抽空了灵魂的茫然。雨水顺着他冰冷的额角滑落,如同无声的泪。
他的目光缓缓移开,落在裴姝身上,却又仿佛穿透了她,落在某个虚无的、令人绝望的深渊。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发出几声干涩的、如同砂纸摩擦般的“嗬嗬”声。
终于,他极其缓慢地抬起一只紧握的拳头。
那只手,同样被冰冷的雨水浸透,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手背上青筋暴起,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凸起、泛白。
他一点点地、如同耗尽全身力气般,摊开了紧握的手掌。
掌心,静静地躺着一样东西。
在窗外惨白电光的映照下,那东西闪烁着冰冷而狰狞的金属幽光。
半截!
只有半截!
带着三道深深放血槽的、黝黑冰冷的——
弩箭尖!
箭尖的断口参差不齐,显然是被人从箭杆上硬生生掰断或砸断的!放血槽里,甚至还残留着一丝早己干涸凝固、呈现出暗褐色的——血渍!
裴姝的呼吸瞬间停滞!她认得这个!这分明就是当日在秦岭古道,射入她肋下、险些夺去她性命的那种三棱弩箭!是五姓豢养的死士惯用的凶器!这半截染血的箭尖,如同最恶毒的嘲讽,冰冷地躺在云烨的掌心!
“火……药……”云烨干涩嘶哑的声音终于响起,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从破碎的胸腔里硬生生挤出来,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令人心碎的颤抖,“配比……最……最新的……”
他的目光空洞地转向那个洞开的、空荡荡的保险柜。
“牛痘……毒株……原始……毒株……”
“高炉……改良……图纸……”
“还有……”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绝望,最后几乎变成了呜咽,“‘雷火罐’……的……全图……”
他猛地抬起头,空洞绝望的眼睛死死盯着裴姝,雨水混合着某种滚烫的液体从他脸上疯狂滑落:
“全……全丢了……”
轰隆——!!!
又一道撕裂苍穹的闪电,将整个狼藉的实验室照得亮如白昼!惨白的光芒下,裴姝的脸庞,如同被瞬间抽干了所有血液,煞白得没有一丝人色!她手中紧攥着的那半张从账册夹层里撕出来的“雷火罐”残图,此刻仿佛变成了烧红的烙铁,烫得她掌心剧痛!
窗外,暴雨如注,疯狂地冲刷着整个世界,仿佛要洗刷掉这黑夜中发生的一切罪恶痕迹。
然而,那冰冷的、带着血腥气的箭尖,那洞开的保险柜,那绝望的声音,还有手中这半张残缺的图纸……如同最恶毒的烙印,深深烙在了裴姝的灵魂深处!
她缓缓抬起头,散乱湿漉的长发贴在脸颊,眼神却如同淬了毒的寒冰,穿透雨幕,扫过这间被彻底玷污的圣地,扫过云烨失魂落魄的身影,最终落向窗外那被暴雨和黑暗彻底笼罩的、深不可测的长安城。
她的嘴唇微微翕动,声音轻得如同梦呓,却又带着一种洞穿骨髓的寒意,清晰地传入云烨和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我们身边……”
她攥着残图和箭尖的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骨节发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有蛇。”
两个字,如同冰锥,刺破了暴雨的喧嚣,在这弥漫着绝望气息的狼藉之地,投下了一片更浓重、更令人窒息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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