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屿辰脸上没什么表情，耳根却几不可察地泛起一丝极淡的红晕。他没接老周的话茬，只是弯腰从工具箱里拿出一卷新的遮蔽胶带，递给林晚：“这个牌子的粘性适中，撕下来不会伤到底漆。试试？”
林晚看着递到面前的胶带，又看看顾屿辰平静却带着坚持的眼神。拒绝的话在舌尖滚了滚，最终咽了回去。她默默接过胶带，指尖无意间触碰到他微凉的指尖，两人都像被静电刺了一下，飞快地缩回手。
“咳，”林晚清了清嗓子，指着墙上那道最深的裂缝，“周师傅说，这是58年台风留下的。我在想，能不能在时间轴的这个位置，”她用手指在设计稿上画了个圈，“让这条裂缝自然地延伸进画面，成为河流的一部分，然后在旁边……用光影或者特殊的肌理处理，暗示那场灾害？”
“光暗示不够！”老周立刻来了精神，声音洪亮，“得让人‘看’见！当时水淹到这里！”他激动地用手在墙上比划着高度，“书架都漂起来了！老校长带着老师学生，用脸盆水桶往外舀水，三天三夜没合眼！那场面！”他浑浊的眼睛里闪着光。
顾屿辰没有说话。他走到那道裂缝前，蹲下身，仔细地观察着它的走向、深度和边缘的肌理。然后，他拿起林晚的设计稿和一支铅笔，首接在稿纸边缘空白处快速勾勒起来。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急促的“沙沙”声。
几笔之后，一个极富张力的草稿跃然纸上：那道裂缝被巧妙地转化为翻卷的、汹涌的“水浪”的一部分，浪尖冲击着象征书架的抽象几何体。几个奋力舀水的剪影人物被简化到极致，却充满了动态的力量感，他们的身影仿佛正从墙面的历史尘埃中挣扎而出！
“这样？”顾屿辰将草稿递到林晚和老周面前，声音依旧平静，但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
林晚看着那充满力量感和叙事性的草稿，心头一震！他的构图能力、对动态的捕捉、以及对“伤痕”转化为艺术语言的敏锐度，远超她的预期！这绝不是一个外行人的随手涂鸦。
老周更是拍案叫绝：“好小子！画活了！就这么干！比老头子我干说强一百倍！”
林晚看着顾屿辰，又看看他笔下的草稿，再看看老墙上那道沉默的裂缝。一种奇异的、带着挑战性的兴奋感悄然升起。她点了点头，眼神变得锐利而专注：“好！那就从这里开始！”
接下来的几天，这条沉寂的旧走廊变成了一个喧闹而充满创造力的工坊。
林晚是总设计师和灵魂，负责把控整体叙事脉络、色彩基调和核心意象的创作。老周是“活字典”和监工，用他洪亮的嗓门和满肚子的故事，随时为画面注入灵魂细节，也叉着腰吼那些毛手毛脚差点碰倒颜料桶的学生助理。而顾屿辰，则成了林晚最出乎意料却也最得力的“执行者”和“救火队员”。
他话很少。林晚在墙面上用粉笔勾勒出复杂的线稿，他就默默地调好大桶的基底色，用宽大的板刷均匀地覆盖掉斑驳的旧痕，动作沉稳有力。林晚需要在高处处理细节，他会立刻搬来人字梯，稳稳地扶住，仰头递上她需要的画笔或颜料，眼神专注地看着她在高处挥洒，仿佛那是世间唯一重要的事。
当林晚被一处需要表现厚重历史沉淀感的肌理效果难住，反复尝试几种颜料和沙子的混合都不满意时，顾屿辰会放下手中的工具，拿起刮刀和自制的混合料（有时是石膏粉混合细沙，有时是特殊的胶质调和剂），在旁边的废板上一遍遍试验，首到调出林晚想要的那种粗粝、斑驳、带着时间包浆感的质地，然后默不作声地递给她。
当老周激动地指着墙上一块颜色特殊的污渍，说这是“当年高考恢复，第一届学生偷偷点蜡烛熬夜复习熏出来的”时，林晚还在思考如何表现，顾屿辰己经用极其细腻的灰色调和微妙的明暗过渡，在污渍周围晕染出跳动的烛光阴影和伏案苦读的模糊侧影，将那抹岁月的“脏痕”瞬间点化成了奋斗的勋章。
他的画技精湛得让林晚暗自心惊。那种对光影、质感、构图的精准把握，绝非一朝一夕之功。他像一把沉寂多年、骤然出鞘的利剑，所有的锋芒都内敛在沉默而高效的协助中，精准地切入林晚构思的每一个需要强化的节点。
“小子，深藏不露啊！”老周有一次拍着顾屿辰的肩膀，啧啧称奇，“这手功夫，没十年八年下不来！以前怎么没见你露两手？”
顾屿辰正在帮林晚扶住一块需要固定的、画着老校门浮雕的泡沫板。他闻言只是微微扯了下嘴角，目光扫过林晚沾着颜料的侧脸，低声道：“以前……没找到该画的东西。”声音很轻，却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林晚的心湖。
林晚握着画笔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夕阳的余晖透过高窗，将三人的身影长长地投在正在焕发新生的墙面上。颜料混合着灰尘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走廊深处，隐约传来学生放学的喧闹声。
“林晚！这边‘八十年代运动会’方阵的人物动态，你看这样行不行？”一个学生助理在另一端喊道。
“来了！”林晚应了一声，放下画笔，转身准备过去。放在高脚凳上的一盒刚打开的、挤得满满的钛白颜料管，被她转身时带起的风扫落！
“小心！”顾屿辰的提醒和林晚的惊呼同时响起！
沉甸甸的金属颜料盒翻滚着砸向地面，眼看就要把满地珍贵的草稿和刚完成的部分线稿溅上刺眼的白色！
一道身影快如闪电！顾屿辰几乎在林晚转身的瞬间就做出了反应！他猛地松开扶着的泡沫板（那板子晃了晃，被旁边眼疾手快的老周一把扶住），一个箭步跨前，身体以一种近乎扭曲的角度向下探去，在颜料盒即将触地的瞬间，险之又险地用手背垫了一下！
“砰！”沉闷的撞击声。
颜料盒重重地砸在顾屿辰的手背上，然后弹开，滚落在地。几支颜料管被震得跳了出来，但万幸没有爆开。
“嘶……”顾屿辰倒抽一口冷气，脸色瞬间白了。他猛地收回手，用另一只手紧紧捂住被砸中的手背，指缝间瞬间渗出一片刺目的鲜红——是颜料盒锋利的金属边缘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顾屿辰！”林晚的心跳几乎停止！她冲过去，想拉开他的手查看伤势。
“没事！”顾屿辰却猛地后退一步，避开了她的手。他飞快地将受伤的手背藏到身后，紧抿着唇，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声音带着强忍的痛楚和一丝不容置疑的拒绝，“别碰！脏……有颜料。”他看了一眼地上散落的颜料管和滚开的盒子，又看向林晚，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坚持，“草稿……没脏。你快去看看那边。”
鲜血顺着他紧捂的指缝，一滴，一滴，砸落在蒙着灰尘的旧地板上，洇开一小片刺目的暗红。空气里弥漫开淡淡的血腥味，混合着浓烈的松节油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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