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爷是土生土长的江城人，他祖上就没几个干正经营生的人。
合了那句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的孩子会打洞。
裘爷打小就在各种赌坊、烟馆、青楼里到处逛。
机灵又嘴甜，惯会察言观色，哄得客人和老板开心，都能赏他几个子儿。
无形中，倒也积攒起了一些人脉，是条真真正正的地头蛇。
二十来岁，跟几个表亲兄弟并三五好友搞了个【同根会】。
其后慢慢发展，成了如今江城叫得上名号的人。
只是他们干的都是些下三流的活儿，上不得台面。
同根会的院子在安顺渠旁的柳枝巷。
这小院是裘爷家的祖产，原本己经被他的父辈给卖掉买大烟了。
然而他凭着自己的努力，最终又把这院子给赎了回来。
至于他花了多少银子多少手段，只有他和自己亲近的人知道。
这小院与五蕴堂的宅院没法比，但比升斗门那阴翳逼仄的院子比起来又明媚了几分。
院门口几个穿着坎肩的青壮男子凑一块儿打牌，听到汽车响，抬头望去，见到任川和阿发走了下来。
虽然以前没交道，但近日里任川的势头正火，加上蒋老二到处吹捧，众人立刻猜到了他的身份。
一个皮肤略黑的青年上前来与任川攀谈，确认了他的身份后，立刻朝门口的青年喊了一嗓子，让他们先去告诉裘爷一声，自己则领着任川往小院的正堂走去。
院落收拾得很干净，里面花草树木错落有致。
任川和阿法刚一落座，便有人奉上茶水。
一盏茶后，裘爷终于在一个青年的陪同下走了进来。
裘爷身材纤瘦，微微佝偻着身子，仿佛随时一阵风都能把他吹跑。
大热天，他穿着丝质灰色长袖长衫，外面罩了个无袖短马甲。
一头灰白的发丝整齐地梳着中分的样式，鼻子上架着一副金丝框眼镜。
修剪整齐的山羊胡须，把他本就窄长的面颊拉得更长了些。
他消瘦的面颊让他面部轮廓更加深邃，一双眼睛凹陷在眼眶中，被眼睛一遮，更是难以看穿。
虽然年纪与任宏图差不了两岁，可看着都隔辈儿了。
任宏图瞧着还是壮年，裘爷却如风烛残年。
“任家的小子来我这里，还真是少见啊。
说吧，是有什么事情要你裘伯伯帮忙呀？”
裘爷边说边迈着细碎的步子走到桌边坐下。
看他脚步虚浮，说话气息不足，任川觉着这人怕是平日里虚耗太多，元气受损。
成日里声色犬马，大烟不离手，是个人都受不了。
任川皱眉，他不喜欢裘爷那托大的说话语气，也不喜欢他这个人。
他坐在椅子上岿然不动，毫不顾忌辈分问题。
他现在可是有官身的，裘爷想在嘴上讨便宜，拿辈分压自己，简首痴心妄心。
任川不搭腔，冷眼看着他坐下。
裘爷喘一口长气，弱弱地歪在椅子上，眯起眼打量着任川，轻笑道：
“唉，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啊，瞧瞧，这当上了探长，心气儿都不一样了。”
任川咧了下嘴角，冷笑一下，依旧不答话。
裘爷微微蹙眉，轻咳两声，一旁的青年连忙地上茶盏。
抿了一小口茶水，再次长舒一口气，裘爷再次开口：
“任探长，你这是闲着没事，来我这里讨茶喝的不成？”
这次，裘爷换了称呼，不再“亲亲热热”的摆出长辈的架势，语气冷了许多。
任川笑了笑，这就对了嘛，把位置摆端正了，这才好说话。
“裘爷，我来是问案子的。
你应该己经知道最近发生的劫案了吧。”
裘爷撇着嘴角，用鼻子轻哼了一声，旋即又捋着胡须说道：
“我能不知道吗？我手下的蒋老二还带着兄弟去帮你找线索呢。”
说着，裘爷不满地翻了任川一眼，心道：这个臭小子，当上探长尾巴就翘天上去了！
任川轻笑：“没错，只是，我很好奇，我们的人到处都找不到线索，蒋老二怎么就那么顺利找到了失车呢？为什么紧接着劫匪就把珠宝还回去了呢？”
裘爷缓缓撑首了身子，认真地盯着任川道：
“怎么？探长您是觉得，这一切都是老夫在背后指使？
我裘天仰虽然不是你老爹那样的英雄汉，可也一样是一口唾沫一个坑的人！
我如果真做过这样的事情，那就让我天打雷劈！”
裘爷似乎非常激动，虽然声音不大，但是也引起了他一阵咳嗽。
一旁的青年慌忙上前拍着他的后背，又给他递茶水和药片。
任川静静地审视着裘爷，他没有说谎，这一切竟然真的跟他没有关系。
见到裘爷气得咳嗽连连，任川感到有些难为情，缓和了语气道：
“你别着急，我也不过是来调查情况。
毕竟，祺瑞珠宝是您罩的，这劫匪抢了东西又送回去，实在很难不让人多想。”
裘爷抿了几口茶水，接过青年递过来的药片，含在嘴里。
咳嗽渐渐平息后，脸上的红晕退去，又是一脸苍白的模样。
“我早就跟蒋老二说过，这人有时候不能当烂好人。
他不听，现在倒是让你怀疑上了。”
任川讪笑一下，一眼瞥见他的马褂里漏出一个红色的护身符。
“这护身符不知你是在哪里请来的？”
裘爷微微一怔，低头瞧了眼从衣襟里滑出来的护身符，边把它往衣襟里掖，边说道：
“怎么？这护身符还跟劫案有关了？”
任川哑然失笑：
“那倒不是，只是我认识一个叫甄轶的风水先生。
据说他在江城很有名，也很难约见。
如果你需要，我可以代为引荐。”
裘爷神情微凝，忽又展颜道：
“那我先谢谢你啦，改日需要，定会请你帮忙。”
任川点点头，起身告辞，裘爷却叫住了他：
“你现在是探长，不想认我这样的叔叔伯伯，我理解。
可是，在江城的地界上，有些人，有些事，你少不得还是要用到的。
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不用太过较真。”
任川欲言又止，最后淡笑了一下，冲他点点头，离开了同根会。
裘爷身旁的青年很是不满，在他耳边轻声道：
“裘爷，您干嘛对那小子那么客气？他仗着他老子娘的，自己又有啥本事了？”
“你以为这个探长是他老爹老娘帮他当上的？那是人家自己凭本事，被洋人捧上去的！
你可别小看了他，如今我这身子骨不比从前，会里的几位叔叔伯伯又是不管事的。
万一哪一日我不在了，同根会说不定很容易就被人吃了。
有蒋老二讨得他欢喜，念着他的好，日后也能稍微拉扯我们一把。”
“那为什么不让他念着您的好啊？”
“我还有多少时日？谁会顾念一个死人的恩情，就算会，又能顾念多久？
自然还是要让年轻一辈的多记挂才是。”
“裘爷，您这个护身符明明就是甄先生给您的，为什么您不告诉他呢？”
“有时候，让人觉得自己能帮助你，也是拉近关系的手段呀。”
青年恍然点点头，不再多言。
望着屋外一片灿烂的阳光，裘爷紧了紧衣领，微微眯起的眼中不知看到了什么。
是对过往的怀念，还是对未来的恐惧，旁人不得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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