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登基的第五年,御书房的檀木案几添了道新的刻痕——是去年小皇子爬上来时,用玉尺划下的。案头的奏折堆得整整齐齐,只是最上面那封,被皇帝的指节捏出了几道深痕。
这五年,御书房的墨香里,渐渐掺了些奶气。老头己经很少踏进来了,大多时候,他的身影在御花园的回廊里晃。小皇子揪着他破衫的衣角学走路,小公主趴在他膝头数他发间的草屑,他就眯着眼晒着太阳,偶尔从怀里摸出颗蜜饯塞给孩子,笑得满脸皱纹都堆起来,活像个再寻常不过的乡下爷爷。
皇帝盯着那封奏折,指尖的力道又重了些。这两年来,他早己能在朝局的惊涛里稳坐钓鱼台,可唯独这封“请辞”的折子,像根细刺,扎得他心口发闷。他太清楚老头了——不是嫌官小,不是怕权险,就是单纯地想走,像阵风,刮够了就想换片天。
有时候为了让他放人,甚至会做些奇怪的事情,比如蹲房梁,一想起那天,他就一阵的恼火。
御花园的紫藤架下,老头正替小公主摘花瓣编花环。风掀起他的破衫下摆,露出后腰磨破的地方。他眼角的余光扫过御书房的窗,看见那道熟悉的身影立在窗前,肩背绷得像张满弓。
老头捏着花瓣的手顿了顿,编到一半的花环松了松,几片粉白的花瓣飘落在青石板上。他抬头望了望天上的云,云絮正慢悠悠地往宫墙外头飘。
一声轻叹从喉咙里滚出来,很轻,却像落进了风里,带着点终于打定主意的沉。他把散了的花环重新攥紧,对着追蝴蝶跑远的小皇子喊了句:“慢点,别摔着!” 声音里,比往常多了些说不清的意味。
那声叮嘱,裹着紫藤花的甜香和风的气息,遥遥地飘进了御书房敞开的轩窗。皇帝绷紧的肩背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他太熟悉这声音里每一个细微的转折,那比往常更沉、更重,像压着块石头的尾音,像钝刀子在心口缓慢地划拉。他猛地转过身,目光如电,穿透花木扶疏的间隙,死死锁住紫藤架下那个佝偻的身影。
老头似乎感受到了那束目光的重量,却并未回头。他只是慢悠悠地弯下腰,拾起散落在青石板上的几片花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刻意的从容。然后,他对着正咯咯笑着、试图用胖乎乎的小手扑住蝴蝶的小公主,用那沙哑的嗓子又说了句什么。小公主仰起沾着花粉的小脸,懵懂地点点头。
皇帝的心骤然下沉,仿佛坠入冰窟。一种强烈的、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这老家伙,怕是要不告而别!像五年前那个消失在永夜宫殿烛火里的黑影一样,悄无声息地融入风里!他几乎想立刻冲出御书房,冲到那紫藤架下,用帝王的威严,用师徒的情分,甚至用两个孩子的依赖,将他强行留下!但脚下却像生了根,那“请辞”奏折上深刻的指痕灼烧着他的掌心。他太明白了,这世上没有任何牢笼能锁住一阵向往自由的风。强留,只会让彼此都面目可憎。
就在这心念电转的煎熬间,紫藤架下的老头终于动了。他并未走向宫门,也未再看御书房一眼。他只是背着手,像在自家田埂上散步一般,踱着那特有的、略显拖沓的步子,慢悠悠地沿着回廊,朝着御膳房后头那片僻静的竹林方向走去。
破衫的下摆随着步伐轻轻晃动,后腰那磨破的窟窿在阳光下格外刺眼。他经过一丛开得正盛的月季,随手摘了一朵半开的,看也没看,就插在了自己乱蓬蓬的花白鬓角。那朵娇艳的月季,与他邋遢的形容形成了荒诞又奇异的和谐。
皇帝眼睁睁看着那身影在花木掩映的回廊尽头拐了个弯,彻底消失在视线里。御书房内,死一般的寂静。案头那封被捏得不成样子的奏折,终于从指间滑落,“啪”地一声轻响,掉在光滑的地砖上,像一个无力的句点。
他颓然坐回宽大的龙椅,坚硬的椅背抵着僵首的脊梁。窗外,紫藤花依旧开得没心没肺,阳光灿烂得晃眼。小皇子追逐蝴蝶的笑闹声隐隐传来,无忧无虑。世界一切如常,仿佛什么都不会改变。
只有他知道,有什么东西,己经被那阵固执的风,彻底带走了。御书房的空气里,最后一丝属于那老头的、混合着泥土草屑和蜜饯甜香的独特气息,正被窗外涌入的风,一点一点,吹散殆尽。留下的,是更深的墨香,更浓的奶气,和一片空旷得令人心悸的沉寂。
他闭上眼,仿佛又看到当年永夜宫殿里,那个在烛火中气若游丝、将江山与稚子托付给一团黑影的父亲。兜兜转转,他竟也走到了这一刻,目送着另一阵风,离开这金碧辉煌的囚笼。只是这一次,连一句“先生慢行”都来不及说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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