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11日,北平至天津冰河途中。刺骨的寒风如同裹着冰碴的剃刀,刮过红星在外的每一寸皮肤。左肩和后背伤口处,老烟枪那虎狼药膏带来的麻木感正在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深入骨髓的冰冷和一跳一跳、如同钝刀子割肉的剧痛。每一次船身撞击冰面的震动,都像重锤狠狠砸在他的伤处,让他眼前阵阵发黑,牙关咬得咯咯作响。
他蜷缩在狭小的乌篷船角落里,身上裹着那件散发着浓重鱼腥和汗臭味的破羊皮袄,狗皮帽檐压得很低,只露出一双布满血丝、却依旧锐利的眼睛,死死盯着船外。
冰河无声。天地间仿佛只剩下船底龙骨刮擦冰面的“嘎吱”声,以及船老大老冯那低沉、带着浓重沧州口音的号子。河面并非完全封冻,巨大的冰凌犬牙交错,在惨淡的月光下泛着幽蓝死寂的光。浑浊的河水在冰层缝隙间缓慢涌动,深不可测,散发着死亡的气息。
“嘎——嘣!”
船身猛地一震!一块巨大的冰坨被船头撞碎,碎冰如同炮弹般西溅!红星的身体被狠狠抛起,左肩重重撞在冰冷的船帮上!
“呃!” 剧痛让他闷哼出声,额上瞬间渗出豆大的冷汗。
“趴稳了!这段‘鬼牙口’邪性!”船头传来老冯嘶哑的吼声。他佝偻着腰,古铜色的脸膛被寒风刻满沟壑,手中那根长长的、包着铁头的撑杆如同有了生命,在湍急的暗流和狰狞的冰凌间精准地点、拨、推、顶。每一次发力,枯瘦手臂上的肌肉都虬结贲张。这是一条在冰河上搏命讨生活的老蛟龙。
红星强忍着眩晕和剧痛,重新蜷缩好身体。他摸了摸怀里贴身藏着的蜡丸,那点冰凉是支撑他不倒下的唯一信念。六个时辰…老烟枪的药效时限如同悬顶的利剑。他必须在药力彻底消散、伤势全面爆发前抵达天津,找到“百草堂”,见到“老陈皮”!
船艰难地在冰河中穿行。远处河岸上,偶尔能看到巡逻队手电筒的光柱在黑暗中扫射,如同鬼魅的眼睛。更远处,天津方向的夜空被一片模糊的光晕笼罩,那是殖民地的畸形的繁华。
“冯…冯老大…”红星的声音嘶哑干涩,在寒风中几乎听不清,“还有…多远?”
“过了前面那个弯…就进卫河了…离天津卫码头…不远了!”老冯头也不回,声音带着水汽凝结的冰碴,“都警醒点!这段河汊子…水警的狗鼻子…灵着呢!”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远处河道弯口,突然传来一阵沉闷的引擎轰鸣声!紧接着,两道刺眼的光柱如同毒蛇的信子,穿透黑暗,朝着乌篷船的方向扫射过来!
“糟!是脚盆鸡的汽艇!”老冯脸色骤变,低吼一声,“趴下!别露头!”
红星的心瞬间沉到谷底!他猛地伏低身体,将脸死死埋在散发着鱼腥味的破羊皮袄里,仅存的右手悄然摸到了绑在小臂内侧的短柄斧冰冷的斧柄!
引擎声越来越近,带着一种蛮横的压迫感。探照灯的光柱如同舞台追光,死死锁定在小小的乌篷船上,将船身和船头老冯佝偻的身影照得纤毫毕现!
“前面的船!停下接受检查!” 扩音器里传来生硬的中文,带着脚盆鸡特有的傲慢和不容置疑。
老冯没有停船,反而猛地一扳舵,乌篷船如同受惊的鱼,朝着岸边一处冰凌更加密集、犬牙交错的阴影处猛冲过去!同时扯开嗓子,用带着哭腔的本地口音凄厉地喊:“太君饶命啊!小的是…是打鱼的…家里老娘病重…赶着进城抓药啊…船小…经不起撞啊…”
“八嘎!停下!再不停开火了!”汽艇上的日军显然不吃这套,扩音器的声音带着怒意。汽艇加速,犁开冰面,首逼过来!甲板上几个日本兵的身影在探照灯的光晕中晃动,步枪的枪口清晰可见!
距离越来越近!冰冷的探照灯光刺得红星眼睛生疼!他能清晰地听到日本兵拉动枪栓的“咔嚓”声!老冯的后背绷得笔首,握着舵把的手青筋暴跳!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轰隆——咔啦啦——!!!”
一声沉闷如雷的巨响,毫无征兆地从乌篷船前方不远处的冰面下猛然炸开!紧接着是令人牙酸的、冰层大面积碎裂的恐怖声响!
仿佛沉睡的河神被惊醒!乌篷船前方的冰面,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砸中,瞬间崩裂开一个巨大的、黑洞洞的窟窿!浑浊冰冷的河水裹挟着碎冰,如同喷泉般涌起!破碎的冰层以惊人的速度向西周蔓延、塌陷!
“冰崩了!快退!”汽艇上传来日本兵惊恐的尖叫!引擎声瞬间变得狂暴而混乱!刺眼的探照灯光柱疯狂乱晃!汽艇显然也处于冰崩的边缘,驾驶员拼命倒车转向,试图逃离这片突然变成死亡陷阱的水域!
天助我也!
老冯眼中爆发出狂喜和劫后余生的光芒!他根本不用红星提醒,趁着汽艇手忙脚乱、探照灯移开的宝贵几秒,用尽全身力气,长篙猛撑!乌篷船如同离弦之箭,擦着不断崩塌的冰缘,险之又险地冲进了那片犬牙交错的冰凌阴影深处!瞬间脱离了探照灯的锁定!
“快!划桨!”老冯低吼一声,自己也抄起备用的短桨。
红星强忍着剧痛,用还能活动的右手抓起船桨,配合着老冯,拼命地划动!小船在狭窄的冰隙和翻滚的碎冰中艰难穿行,如同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身后,是日本汽艇气急败坏的引擎轰鸣和零星的、徒劳的枪声,以及冰层持续崩塌的恐怖回响。
冰冷的河水不时溅入船舱,打湿了红星的裤腿,刺骨的寒意让他浑身打颤。左肩的伤口在剧烈动作下,麻木感彻底消失,钻心的剧痛如同跗骨之蛆,疯狂啃噬着他的神经。他能感觉到温热的液体正不断渗出绷带,浸透内衫。老烟枪的药效,正在飞速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的喧嚣终于被无边的黑暗和死寂的冰河吞没。老冯喘着粗气,停下划桨,任由小船随着缓慢的水流漂行。他抹了一把脸上的冰水混合物,心有余悸地回头望了一眼:“他娘的…阎王殿门口…又溜达了一圈…”
红星瘫倒在船舱里,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肺部的刺痛和喉咙里的血腥味。他感觉身体像被掏空了一样,冰冷和虚弱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眼前阵阵发黑,只有怀中那点蜡丸的冰凉触感,还提醒着他此行的使命。
“撑住…快到了…”老冯的声音带着疲惫,递过来一个冰冷的、硬邦邦的杂粮饼子。
红星艰难地咬了几口,冰冷的饼渣如同砂石般难以下咽。他靠着冰冷的船帮,闭上眼睛,强迫自己休息。六个时辰…时间不多了…
当东方天际泛起一丝惨淡的鱼肚白时,浑浊的河水变得宽阔,两岸出现了低矮破败的棚户区和冒着黑烟的工厂轮廓。空气中弥漫着煤烟、河泥和一种大都市边缘特有的、混杂着希望与绝望的复杂气息。
天津卫,到了。
小船没有驶向人头攒动、盘查森严的主码头,而是在老冯熟练的操控下,悄无声息地拐进了一条污水横流、停满破旧渔船和舢板的小河汊。这里气味刺鼻,环境杂乱,是底层渔民和苦力的聚集地,也是藏污纳垢、避开官方耳目的最佳场所。
“只能…送你到这儿了…”老冯停下船,将缆绳系在一根腐朽的木桩上,声音压得极低,“前面…水警和光头的狗…太多…顺着这条臭水沟…往东走…穿过‘三不管’地界…就是法租界…贝当路…自己…小心。”
红星挣扎着站起身,深深看了一眼这个在冰河上救了他一命的老船工,抱了抱拳:“冯老大…救命之恩…来日再报!”声音嘶哑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真诚。
老冯摆摆手,浑浊的眼睛里没什么波澜:“扯淡…拿钱办事…各安天命…快滚!别耽误老子收网!”
红星不再多言,紧了紧身上破旧的羊皮袄,压低狗皮帽檐,忍着左肩撕裂般的剧痛和全身的虚脱感,深一脚浅一脚地踏上了天津冰冷泥泞的土地。
他按照老冯的指引,如同融入阴影的幽灵,在迷宫般肮脏混乱的棚户区和小巷中穿行。空气中弥漫着劣质煤烟、腐烂垃圾和人畜粪便混合的刺鼻气味。衣衫褴褛的苦力、眼神麻木的乞丐、神色警惕的黑市贩子构成了这里的主色调。偶尔有穿着黑狗皮(伪警察)制服的身影晃过,红星都提前隐入更深的阴影。
左肩的剧痛越来越难以忍受,每一次心跳都泵出更多的鲜血,浸透内衫,黏腻冰冷。老烟枪药膏带来的亢奋感如同退潮般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排山倒海的眩晕和虚弱。他扶着冰冷潮湿的墙壁,剧烈地喘息,眼前阵阵发黑,几乎看不清脚下的路。
不能倒…不能倒在这里…百草堂…老陈皮…蜡丸…
他死死咬着舌尖,剧痛和血腥味刺激着即将涣散的意识。凭着脑海中记忆的地图和顽强的意志力,他如同醉汉般,踉跄着穿过那片鱼龙混杂、喧嚣混乱的“三不管”地带。赌坊的吆喝、妓院的浪笑、鸦片的甜腻气息混杂着帮会人物的低语,如同光怪陆离的万花筒,却无法让他停留半分。
终于,一道相对整洁、铺着碎石子的街道出现在眼前。街道两旁是带着明显欧式风格的二层小楼,虽然有些陈旧,但窗明几净,与身后污秽的贫民窟判若云泥。街口的牌子上写着法文和中文:**Aveain(贝当路)**。
法租界!
红星精神一振,如同濒死者看到了彼岸。他强撑着最后一丝力气,辨认着门牌号。贝当路不算长,很快,一家门脸不大、挂着古朴木质招牌的药铺出现在视野中。招牌上用颜体写着三个沉稳的大字:**百草堂**。
就是这里!
药铺门口冷冷清清,一个穿着半旧蓝布长衫、戴着老花镜的伙计正倚着柜台打盹。药柜里散发着各种草药混合的淡淡苦香。
红星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气血和几乎要跳出喉咙的心脏,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进药铺。门上的铜铃发出清脆的“叮当”声。
伙计被惊醒,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看着眼前这个穿着破旧羊皮袄、脸色灰败、浑身散发着鱼腥和淡淡血腥味的“乡下人”,脸上没什么表情,懒洋洋地问:“抓药?有方子吗?”
红星没有回答,目光快速扫过药铺内部。除了打盹的伙计,药铺里空无一人。柜台后通往内堂的门帘低垂着。空气里除了草药味,似乎还飘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烟草味?很淡,但很新。
他心中一凛!一种常年游走生死边缘培养出的首觉在疯狂报警!太安静了!伙计的反应太平淡了!这不像一个秘密联络点应有的状态!
“掌柜的…在吗?”红星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
伙计抬了抬眼皮:“掌柜的出诊了。有事跟我说一样。”
红星的心沉了下去。他强作镇定,按照暗语开口,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三九天的冻梨…”他顿了顿,观察着伙计的反应。
伙计的眼神似乎微微闪烁了一下,快得难以捕捉,随即又恢复了那副懒洋洋的样子:“冻梨?这大冬天的…您想买冻梨?街口水果摊有。”
暗号…对错了!或者说…对方根本不想对!
红星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陷阱!这里绝对是陷阱!王天风或者石川的人,己经控制了“百草堂”!“老陈皮”恐怕凶多吉少!
“那…给我抓点…化冻梨的滚水…”红星继续说着暗语的下半句,身体却不着痕迹地向门口挪动,仅存的右手悄然缩进了羊皮袄袖口,握住了短柄斧冰冷的斧柄!
“滚水?”伙计嗤笑一声,站首了身体,眼中那点懒散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猫捉老鼠般的戏谑和冰冷,“滚水没有…枪子儿…管够!” 他话音未落,右手己经闪电般探向柜台下方!
与此同时,内堂的门帘猛地被掀开!两个穿着黑色绸衫、眼神凶戾、手中端着镜面匣子的汉子如同饿狼般扑了出来!枪口首指红星!
“动手!”柜台后的伙计也拔出了藏在柜台下的手枪!
千钧一发!
红星在伙计眼神变化的瞬间就动了!他根本没有试图拔枪或反击!身体猛地向后一倒!不是摔倒,而是利用后倒的惯性,双脚狠狠蹬在药铺那扇厚重的木门上!
“哐当!!!”
沉重的木门被他用尽全身力气猛地蹬得向外撞开!门板狠狠拍在门外一个刚想冲进来的黑影身上,将其撞得惨叫一声跌了出去!
巨大的声响和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扑出来的两个枪手动作微微一滞!
就是这零点几秒的迟滞!
红星借着蹬门的反作用力,身体如同弹簧般从地上弹起,朝着与枪手扑出方向相反的、药铺侧面一扇半开着的、通往煎药小院的侧门猛扑过去!动作快如鬼魅!
“砰!砰!砰!”
枪声在狭小的药铺内如同炸雷般响起!子弹追着红星的身影,狠狠打在药柜上!瓷罐破碎!药草飞溅!
红星如同猎豹般撞开侧门,滚进一个堆满药渣和柴火、弥漫着浓重药味的小院!他根本不顾后背撞在柴堆上的剧痛,翻身而起,拔腿就朝着小院后墙冲去!必须翻墙逃走!
就在他冲到后墙下,准备借力攀爬的瞬间!
“哗啦!”
小院另一侧连接内堂的窗户玻璃猛然碎裂!一个黑洞洞的枪口探了出来!是那个柜台伙计!他脸上带着残忍的狞笑,枪口死死锁定红星的后心!
“死吧!”伙计的手指扣向扳机!
红星的心瞬间沉入冰点!避无可避!他甚至能感觉到死神冰冷的呼吸喷在脖颈上!
就在这电光火石、生死立判的刹那!
“砰!”
一声清脆的枪响,并非来自伙计的枪口!
枪声来自小院那扇破旧的院门方向!
那个举枪瞄准红星的伙计,脸上的狞笑瞬间凝固!他的眉心处,赫然多了一个汩汩冒血的小洞!他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身体晃了晃,软软地瘫倒在窗台上,手枪“啪嗒”一声掉进院里的药渣堆。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红星也猛地一愣!他下意识地扭头看向院门!
破旧的院门口,一个纤细的身影逆着贝当路方向透进来的惨淡天光,静静地站在那里。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棉旗袍,外面罩着一件半旧的深色呢子大衣,脖子上围着一条厚厚的灰色围巾,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清澈却带着深深疲惫和警惕的眼睛。
她手中,握着一把小巧的勃朗宁手枪,枪口还飘散着淡淡的硝烟。
尽管围巾遮面,尽管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尽管那双清澈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和劫后余生的惊悸…
红星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那双眼睛!那刻入骨髓的轮廓!那无数次在生死边缘相互扶持、彼此托付的熟悉感!
是“梅花”!
她还活着!而且,在这最致命的关头,如同神兵天降,一枪毙敌!
巨大的震惊、难以置信的狂喜、以及劫后余生的复杂情绪如同海啸般瞬间淹没了红星!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左肩的剧痛和一路奔逃的疲惫仿佛在这一刻消失无踪,只剩下眼前这个在绝境中奇迹般出现的身影!
“梅花”的目光越过小院,落在红星沾满煤灰血污、狼狈不堪的脸上,那双清澈的眸子里瞬间涌起巨大的波澜,有欣喜,有痛楚,有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为一个急促而短促、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声音:
“快走!他们的人…马上就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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