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的秋日，本该是天高云淡。
然而，自“焚书令”下达以来，这座帝都的天空，便仿佛被一层无形的阴霾所笼罩，压得人喘不过气。
坑儒之祸，如同燎原的野火，终于从朝堂之上，烧到了市井之间。
今日，咸阳东市的菜市口，没有了往日的喧嚣。数以百计的百姓被秦兵驱赶着，围成一个巨大的圈，他们脸上的表情，是麻木、是恐惧，还有一丝藏不住的好奇。
圈子的中央，跪着十几个人，身穿儒衫，发髻散乱，形容枯槁。他们都是在“焚书”行动中，被搜出藏有“禁书”的儒生或其门徒。
赵彻和王贲，就混在人群之中。
他们昨夜侥幸从治粟内史衙门逃脱，但赵彻知道，那不过是李斯故意留下的一个“出口”。那张巨大的网，己经开始收紧了。
蒙毅那边，因为治粟内史衙门的“失窃”，承受了巨大的压力。整个亲卫营的气氛，都变得异常紧张。
“赵彻，我们还待在这里做什么？”王贲压低了声音，显得有些焦躁，“现在全城都在抓我们，这里人多眼杂，太危险了。”
赵彻没有回答。他的目光，死死地锁定在犯人队伍中一个瘦小的身影上。
那是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名叫徐伯，在东市的角落里开了一家小小的书肆。赵彻年少时，曾在那里的旧书堆里，淘到过一本墨家的机关术残卷。徐伯不识字，但他爱书，每一卷竹简都擦拭得干干净-净。他甚至都不是儒生，只是一个单纯喜欢收藏旧书的普通人。
而现在，他的罪名是——“私藏六国史书，意图蛊惑民心”。
“时辰到！行刑！”
监斩官一声令下，冰冷的语调不带任何感情。
刽子手们举起了手中的屠刀，阳光照在刀刃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
人群中发出一阵压抑的惊呼，许多妇人己经不忍地别过头去。
徐伯缓缓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在人群中扫过，最后，似乎落在了赵彻的方向。他的脸上，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深深的悲哀和不解。他似乎不明白，自己一生爱惜的东西，为何会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
“噗！”
屠刀落下，血光迸溅。
十几颗头颅，滚落在尘埃里，温热的血液，染红了脚下的黄土。
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刺激着每一个人的神经。
赵彻的拳头，在袖中死死地攥紧，指甲深深地陷入了掌心，传来一阵刺痛。但他感觉不到。他的眼前，只有那一片刺目的红色，和他脑海中恩师苍玄那句“天下大同”的教诲，在疯狂地交织、碰撞。
这就是他想要守护的天下吗？
这就是统一之后，该有的景象吗？
为了一个可能存在的，关于“古文明”的秘密，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真相”，就要眼睁睁地看着这些无辜的人，像牲畜一样被宰杀？
他一首以为，自己的“墨影”之术，可以在这权力的棋盘上，找到一条保全火种、揭示真相的道路。他以为自己可以周旋于李斯、赵高、蒙毅之间，用智慧和谋略，去撬动这沉重的历史巨轮。
但此刻，现实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在绝对的、不讲任何道理的暴力面前，一切智谋，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他的“洞察之眼”可以看穿人心，却无法阻止屠刀的落下。他的“信息茧房”可以编织罗网，却无法网住这些飞溅的鲜血。
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和自我怀疑，如同毒蛇，啃噬着他的内心。
探寻真相，是否真的值得？
用一条条鲜活的人命，去换一个冰冷的，可能永远无法公之于众的真相，值得吗？
他所坚持的“天下大同”，难道就是建立在这样一片血海之上？
“走了，赵彻，别看了。”王贲拉了拉他的衣袖，声音里也带着一丝不忍，“这帮人……也是倒霉。丞相说了，这是乱世用重典，为了大秦的安稳，必要的牺牲……是难免的。”
必要的牺牲？
赵彻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
他转过头，看着王贲那张憨厚而迷茫的脸。在王贲这样普通的秦兵眼中，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为了帝国的命令，为了陛下的权威，杀几个人，似乎并不是什么大事。
这才是最可怕的。
当暴力变成了常态，当杀戮被赋予了“正义”的理由，人性中的那点悲悯，就会被磨得一干二净。
他突然感到一阵莫大的孤独。
他的理想，他的坚持，在这座庞大而冷酷的帝国机器面前，就像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我们走。”赵彻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他转身离开，不再回头去看那片血腥的刑场。
但他知道，徐伯临死前那悲哀而不解的眼神，将永远地烙印在他的脑海里，成为一个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这天下午，赵彻把自己关在藏身的陋室里，一言不发。
王贲买了些胡饼和肉干回来，看见赵彻坐在窗边，看着窗外发呆，背影萧瑟得像一尊石像。
“喂，你没事吧？”王贲把胡饼递过去，“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那个徐老头，我也认识，人挺好的。可惜啊……”
赵彻没有接胡饼。
“王贲。”他突然开口，“你觉得，我们做的事情，是对的吗？”
王贲愣住了，挠了挠头：“什么对不对的？我们是陛下的亲卫，统领的兵。命令下来，我们就去执行。天塌下来，有上面的人顶着。想那么多干啥，累不累啊？”
他把胡饼塞到赵彻手里，“快吃吧。不吃饱，哪有力气去跟李斯那老狐狸斗？你不是说，要查出真相，给你师父报仇吗？”
真相……报仇……
赵彻看着手中的胡饼，突然觉得无比讽刺。
他一首以来的动机，是探寻真相，保留文明火种。但不知不觉中，他似乎也被卷入了“仇恨”的漩涡。
而当他看到那些无辜者的死亡时，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追求的“真相”，和李斯追求的“稳定”，本质上，又有什么区别？
都是以牺牲他人为代价，去实现自己的目的。
或许，李斯并非纯粹的恶。在他的逻辑里，为了帝国的万世基业，牺牲掉几百个，甚至几千个“不安分”的儒生和百姓，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而自己呢？为了一个古文明的秘密，他利用了老三，牵连了李三，甚至间接导致了廷尉狱吏的死亡。
自己和他，又有什么不同？
一阵剧烈的自我否定，让赵彻的脸色变得异常苍白。他的信念，在残酷的现实面前，第一次，发生了动摇。
“叮铃铃……”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一阵清脆的驼铃声。
一支西域来的商队，正缓缓走过小巷。其中一个商人，牵着一匹骆驼，骆驼的眼罩上，绣着一个奇特的符号。
正是赵彻在廷尉狱吏尸体手中，发现的那个铜扣上的花纹！
赵彻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一把推开窗户，死死地盯着那个符号。
他原本以为，舞姬和铜扣，是李斯用来误导他的假线索。但现在看来，这条线索，竟然是真的！
这背后，还藏着他不知道的秘密！
刚刚还沉浸在自我怀疑中的赵彻，眼神瞬间恢复了锐利。
或许，他无法改变这个残酷的时代，无法阻止悲剧的发生。
但，他至少可以选择，不被谎言所蒙蔽。
他要查下去！
不为那虚无缥缈的“天下大同”，也不仅仅是为了“报仇”。
就为了一个最简单的理由——
他想知道，这个世界，到底是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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