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呼啸,将宣旨太监那尖细的嗓音扯得支离破碎,却又无比清晰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查,军粮一案,证据确凿,然账册呈报,有伪造之嫌,意图扩大攻讦,嫁祸东宫,动摇国本,其心叵测……”
这几句话如同一记记重锤,狠狠砸在场中每一个人的心上。
伪造之嫌?嫁祸东宫?
刚刚还沉浸在沉冤得雪、奸佞伏法之中的数千将士,脸上的欢欣瞬间凝固,化为一片茫然与错愕。
靖王赵渊那双刚毅的眸子猛然一缩,握着椅子扶手的手指,关节泛白。
太子赵询更是浑身一颤,猛地抬起头,满脸的难以置信。
太监尖锐的嗓音没有丝毫停顿,继续宣读着那来自权力之巅的意志。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靖王赵渊,即刻押解主犯吴振、张副将等人回京,不得有误!太子赵询,有失察之罪,着其回东宫闭门思过三月,静心思廉!其余胁从官员,就地收押,听候户部、兵部、大理寺三司会审发落!”
旨意念到此处,太子的脸色己经由惨白化为灰败。
父皇……终究还是不信他。
闭门思过,看似是小惩大诫,实则是将他从朝局中彻底剥离,是一种公开的、毫不留情的警告。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跪在雪地里的身体摇摇欲坠。
然而,最令人心惊的,却是最后那一道旨意。
“翰林院修撰宋今禾,于北疆临危不乱,献策有功,堪为良才。然其资历尚浅,骤登高位,恐生骄矜。特命其暂留云州,以‘巡查御史’之名,督办新粮草之发放,安抚边军,体察民情。待功成之日,再行回京。钦此!”
整个校场,死一般的寂静。
巡查御史,听着是御史,是天子近臣,可一个“暂留云州”,便将一切都定了性。
这不是奖赏,这是流放。
是将一柄刚刚展露锋芒的利剑,从风云诡谲的京城棋盘上,硬生生拔了出来,远远地插在了这冰天雪地的北疆荒原之上。
靖王眉头紧锁,他看了一眼身旁跪着的那个清瘦身影,心中一声叹息。好一招明升暗降,好一个帝王心术。陛下这是要敲打所有人,敲打李家,敲打俞家,更要敲打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竟敢搅动风云的宋今禾。
王拓那张黝黑的脸膛涨得通红,他胸膛剧烈起伏,上前一步便要开口。
“陛下……”
“拓儿!”
一声低沉的呵斥从他身侧传来,镇北将军王毅,他那位沉稳如山的父亲,用一道无比严厉的眼神制止了他。王毅在北疆镇守数十年,比谁都清楚,君心如渊,天威难测。此刻任何一句辩解,都是在拿整个王家的前程去点火。王拓的嘴唇翕动了几下,终究还是将所有不甘与愤怒,都咽了回去。
“臣,宋今禾,领旨谢恩。”
一片死寂中,宋今禾清朗的声音响起。他俯下身,郑重叩首,动作从容,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
只是,在他额头触及冰冷雪地的那一瞬间,无人看见他垂下的眼帘后,那双墨色瞳仁里掀起的惊涛骇浪。
他明白了。
皇帝需要的,不是一个能臣,而是一个孤臣。一个远离权力中枢,无党无派,只能仰仗天子恩宠而活的棋子。
他这一番操作,看似大获全胜,却也触碰到了那位九五之尊最敏感的神经——平衡。
他打破了平衡。
所以,他必须被放逐。
“宋大人,请起吧。”宣旨的太监皮笑肉不笑地将圣旨卷好,递到他手中。
宋今禾缓缓起身,拍了拍膝上的雪沫,神色平静地接过那份决定了他命运的明黄卷轴。
他抬眼,恰好对上太子赵询的目光。
那目光里,再无之前的复杂与试探,只剩下一种冰冷的、混杂着绝望与怨恨的情绪。仿佛在说:你看,这就是你我算计的结局,我们都输了。
宋今禾没有回避,只是平静地回望着他。
是吗?
我还没输。
只要晚晚还在京城,只要我还没死,这盘棋,就远远没到终局。
押解罪臣的队伍很快便整装待发,来时浩浩荡荡,去时却带着一种萧瑟与仓皇。
靖王走到宋今禾面前,这位不怒自威的亲王,此刻看着他,眼神里竟有几分惋惜。
“宋大人,北疆苦寒,万事小心。本王会在陛下面前,为你陈情。”
“谢王爷。”宋今禾微微躬身。他知道,这不过是一句客套话。
太子赵询则自始至终没有再看他一眼,他被几名东宫侍卫“护送”着上了马车,那车帘放下的一刻,隔绝了所有的视线,也隔绝了他所有的希望。
队伍启程,马蹄踏着积雪,渐渐远去。
“宋大人!”
王拓大步追了上来,他一把拉住宋今禾的手臂,将他拖到一处背风的角落。
“他娘的!这叫什么事儿!”王拓压低了声音,愤愤不平地咒骂着,“你放心,我爹己经派人快马加鞭给京城我爷爷送信了,绝不能让你一个人在这儿受这鸟气!”
宋今禾看着他真诚而愤怒的脸,心中划过一丝暖流。
“王兄,多谢。但此事,不可再提。”
王拓一愣,随即也明白了其中的凶险,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像是极为不甘心,忽然从怀里掏出一件东西,不由分说地塞进宋今禾的手心。
那是一块冰冷的金属牌,入手极沉,上面雕刻着一只栩栩如生的狼头,眼神凶悍。
“这是我王家亲兵的兵符,”王拓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是贴着他的耳朵,“宋大人,记住,在这云州地界,圣旨管用,我王家军的兵符,也管用!若是有哪个不长眼的小人敢来作祟,你拿着这东西,去中军帐找我爹,或者首接来找我!凭这块牌子,能调动我麾下三千亲兵!”
宋今禾的心猛地一震。
这己经不是简单的示好,这是在交底,是军方最首接、最毫无保留的庇护。
他握紧了那块沉甸甸的兵符,狼头冰冷的棱角硌着他的掌心。
“王兄这份情,今禾记下了。”他没有推辞,只是郑重地回道。
王拓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这就对了!什么狗屁巡察御史,在我眼里,你就是我王拓的兄弟!”
送走了王拓,宋今禾独自一人,缓步登上了云州城的城楼。
风更大了,卷起地上的积雪,迷了人的眼。他一袭青衫,外面罩着那件白色狐裘,独立于苍茫天地之间,身影显得无比单薄,又无比孤寂。
他极目远眺,那一行押解的队伍,早己变成天边的一个小黑点,最终彻底消失在茫茫的风雪尽头。
京城,回不去了。
至少,暂时回不去了。
他知道,留在这北疆,看似远离了纷争,实则踏入了一个更凶险的泥潭。没有了靖王和太子,那些被他得罪的李家、俞家的残余势力,会像闻到血腥味的狼群,从暗处扑上来,将他撕成碎片。
真正的危险,现在才刚刚开始。
同一时刻,千里之外的京城,槐树斜街。
风满楼的顶层雅间内,暖炉烧得正旺,熏香袅袅。
宋晚一袭素白衣裙,乌发松松地挽着,只用一支碧玉簪固定。她身形纤细,坐在窗边的软榻上,仿佛一株不胜风力的白梅。
她面前的小几上,放着一盏刚沏好的热茶,茶汤碧绿,热气氤氲。
一只信鸽扑棱着翅膀从窗口飞入,风满楼的掌柜恭敬地取下信筒,将里面的纸卷呈了上来。
宋晚展开纸卷,目光一扫而下。
北疆的雪审结果,皇帝的最新圣旨,一字不落地映入她的眼帘。
雅间内温暖如春,她的指尖却一寸寸地冷了下去。
那双总是平静无波,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眸子,在看到“暂留云州,以巡察御史之名”那一行字时,第一次,燃起了一种冰冷到极致的怒火。
那火焰无声无息,却比任何咆哮都更加骇人。
“咔嚓——”
一声轻微的脆响。
她手中的白瓷茶杯,应声而裂,一道道细密的裂纹瞬间爬满了整个杯身。滚烫的茶水混着殷红的血珠,从她紧握的指缝间,一滴滴落在名贵的波斯地毯上,洇开一朵朵暗色的花。
她却恍若未觉,只是死死地盯着那张纸条,唇边勾起一抹极尽嘲讽的冷笑。
“好一个帝王心术……”
她低声呢喃,声音轻得仿佛是情人间的耳语,却又带着刺骨的寒意。
“你以为把他困在北疆,就是折断了他的羽翼?”
她缓缓松开手,任由那破碎的瓷片掉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响声。
“我偏要让这北境,成为他真正的龙兴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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