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句“不是他亲妹子”，像一道自九天劈落的玄雷，精准无误地贯穿了宋今禾的头颅。
“轰——”
他的脑海中，刹那间只剩下一片震耳欲聋的空白。
周遭的一切都在迅速褪色、远去。陈府门房惊愕的脸，巷口百姓指点的嘴，宋安被拖走时还在叫骂的丑态，全都化作了无声的、扭曲的剪影。他僵在原地，像一尊被风雨侵蚀了千年的石像，连眼珠都不会转动。
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尽，化作一种死人般的惨白。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眸子，此刻空洞得吓人，映不出任何东西。他垂在身侧的手，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指节捏得发白，却感觉不到一丝力气。
世界观，在他十七年的人生里第一次，碎了。
碎得如此彻底，连一片完整的瓦砾都找不到。
阿晚……不是他的亲妹妹？
那个在柴房里用体温温暖他、在他高烧时哭着为他求医的阿晚？那个在深夜里为他缝补衣衫、一字一句教他权谋之术的阿晚？那个他发誓要用一生去守护，要为她撑起一片天的阿晚……竟然，与他没有分毫血缘？
那他们是什么？
他一首以来，以兄长之名行使的保护，以兄长之情付出的所有，又算是什么？
一个荒唐的笑话吗？
混乱的思绪中，一幅尘封己久的、模糊的画面猛地被撕开了一道口子，变得异常清晰。
那是在杭州老宅，他还很年幼，母亲姜氏还在。她的笑容总是那么温柔，身上带着淡淡的栀子花香。一个午后，父亲宋秉文抱着一个襁褓回来，那时的父亲，脸上还没有后来的虚伪与凉薄。
母亲从父亲怀里接过那个小小的、哭得满脸通红的婴孩，眼里的怜惜几乎要溢出来。她抱着婴孩，对自己说：“今禾，你看，这是阿晚，以后就是你的妹妹了。战乱里可怜的孩子，以后，我们要一起保护她。”
他当时只看到了那个小小的、皱巴巴的脸，只听懂了“妹妹”两个字。他以为，妹妹，就是像他和母亲一样，是天生就该在一起的家人。他从未怀疑过，也从未深思过，母亲那句“战乱里可怜的孩子”究竟是什么意思。
原来……原来如此。
他所以为的天经地义，从源头起，就是一场他自以为是的误会。
“宋大人？宋大人，您……还好吧？”
陈府的管家不知何时凑了过来，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小心翼翼地开口询问。
宋今禾像是没有听见。他的魂魄仿佛被那道惊雷劈散了，只剩下一具空荡荡的躯壳。他缓缓地，用一种近乎机械的僵硬姿态，转过身，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人群自动为他分开一条路，所有人的目光都像针一样扎在他背上，同情，好奇，鄙夷。
他什么都感觉不到。
他走在回家的路上，脑海中疯狂地闪回着一幕幕画面。
阿晚伏在他背上，用稚嫩的声音说：“哥哥，我们是上等马，要跑得远远的。”
阿晚踮起脚尖，为他整理有些歪斜的衣领，指尖不经意擦过他的脖颈，带来一阵战栗。
阿晚在他怀里，像一只寻求庇护的小猫，睡得安详。
阿晚那双清澈的、全然信赖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仿佛他是她的全世界。
所有的一切，所有温暖的、珍贵的、被他深藏于心的记忆，都因为那一句“不是亲妹子”，而被染上了一层奇异而陌生的色彩。
兄妹之情，这道曾经被他奉为圭臬、不可逾越的天堑，轰然倒塌。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鼓噪，每一次跳动都带着无尽的酸楚、迷茫、被欺瞒的愤怒……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甚至不敢去想的、如释重负般的窃喜。
那份压抑在血脉之下，连想一想都觉得罪恶的情愫，此刻像挣脱了枷锁的猛兽，发出了一声压抑许久的咆哮。
“吱呀——”
他推开院门。
那个被他想了一路的人，就静静地坐在院中的石凳上，仿佛己经等了他很久。
她换下了一身小厮的男装，穿着一件淡绿色的襦裙，十二岁的身量己有了少女的玲珑曲线，腰肢纤细，不堪一握。乌黑的长发柔顺地披在身后，在夕阳的余晖下，渡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她没有伪装，没有惊慌，甚至没有准备任何解释。
她只是坐在那里，抬起头，用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静静地看着他。
宋今禾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
脚下的青石板路，不过十余步，他却走得像一个世纪那般漫长。
他想质问，想咆哮，想问她为什么不告诉他。可当他看到她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看到她眼中那超乎年龄的沉静时，所有的怒火都化作了无尽的酸涩，堵在喉间。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像要冒出火来，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看着她，看着这张他曾以为会看一辈子的、属于“妹妹”的脸。心中是无尽的迷茫，无尽的苦涩，还有那丝丝缕缕、不断壮大的、隐秘的欢愉。
最终，他用一种沙哑到近乎破碎的声音，问出了那句足以改变他们一生命运的话：
“他说的……是真的吗？”
宋晚抬起头，清澈的目光迎上他复杂的、痛苦的、带着一丝探寻的视线。
她没有回避，也没有丝毫犹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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