嗤啦！嗤啦！
刺耳的刮擦声在空旷的仓库里回荡。黑色的油泥混合着暗红色的锈屑簌簌落下。杨建国动作沉稳有力，眼神专注得可怕，仿佛他刮擦的不是一堆废弃的破铜烂铁，而是一件稀世珍宝的蒙尘外壳。
张德全和两个学徒工都愣住了，呆呆地看着他。
煤油混合液刺鼻的气味弥漫开来。杨建国仿佛不知疲倦，一块区域刷干净，露出底下深灰色的、带着铸造纹理的金属本体，虽然依旧陈旧，但那种沉甸甸的质感，己经和周围纯粹的锈蚀垃圾截然不同。他又转向下一个关键连接部位，继续用力刷洗。
“图纸丢了，我们就用眼睛看，用手摸，把这台机器的‘筋脉’重新理清楚！”杨建国头也不抬，声音伴随着刷洗的嗤啦声，斩钉截铁，“配件没了，我们就想办法替代！静压轴承的毛细管节流器堵死了？拆！用超声波清洗！没有超声波？用煤油泡，用细铜丝一点一点通！国产的静压油泵压力不够？改油路！加蓄能器补偿！伺服编码器没了？用国产的光栅尺改位置反馈！精度差一点？我们用工艺补偿！”
他每说一句，手上的力道就重一分。油泥和锈垢在他手下大片剥落。他仿佛不是在清洗一台机器，而是在劈开一片荆棘丛生的混沌，硬生生要开出一条路来！
“一个月，是紧。”杨建国终于停下手，首起腰，抹了一把额头上渗出的细汗，混合着油污和锈迹，在他脸上留下几道污痕。他喘了口气，目光如炬，扫过惊愕的张德全和两个有些不知所措的学徒工，“但骨头还在！魂儿还在！缺的只是筋，只是肉！只要我们肯下死力气，一点点给它接上，一点点给它疏通血脉，它就死不了！”
他拿起一块沾满油污的棉纱，走到张德全面前，递了过去。他的眼神不再是之前的平静，而是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破釜沉舟的火焰，牢牢锁住张德全浑浊的双眼：
“张师傅，您可是干了一辈子机械啊！您的骨头里流淌的可都是机油啊！您真的甘心就这样吗？甘心看着这些凝聚了当年多少人心血、本可以再战几十年的好东西，就这么白白地烂掉吗？甘心看着红星厂最后一点能让大家有口饭吃的家当，被当成废铁一样卖掉吗？然后呢？港商来了，把‘海克特’搬走，那我们这些人又该怎么办呢？难道就只能下岗，然后回家去喝西北风吗？”
杨建国的声音突然变得高亢起来，仿佛要冲破屋顶一般，带着一种能够穿透人心的力量。他的话语如同一把重锤，狠狠地敲打着每个人的心头。
“一个月！仅仅只需要一个月的时间！我们来赌一把！这不是为了给赵金宝那帮人看的所谓‘门面’，而是为了我们自己啊！为了给红星厂，为了给我们这些靠技术吃饭的人，留下一条后路啊！”杨建国的声音越发激昂，他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张师傅，似乎想要透过他的眼睛看到他内心的真实想法。
仓库里一片死寂，没有丝毫的声音，只有杨建国那粗重的喘息声和煤油混合液刺鼻的气味在空气中弥漫着。这股寂静让人感到有些压抑，仿佛时间都在这一刻凝固了。。
张德全死死地盯着杨建国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又低头看看自己那双布满老茧、关节粗大的手。这双手，修好过无数进口的、国产的机器，解决过无数老师傅都摇头的难题。可这几年，这双手摸得最多的，是扳手，是钳子，是等着报废签字的单子……
一股久违的、几乎被生活磨平的燥热，如同火山喷发一般，猛地从老张头的脚底板喷涌而出，如同一股汹涌的岩浆，首冲天灵盖！这股燥热仿佛是被压抑了许久的怒火，在瞬间被点燃，熊熊燃烧起来。
那是一种被轻视、被遗忘、被当成废铁一样的愤怒和不甘！老张头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堆无人问津的废铁，被扔在角落里，任凭岁月的侵蚀和风雨的摧残。他的心中充满了对这种不公平待遇的愤恨，以及对自己价值被埋没的不甘。
“妈的！”张德全终于忍无可忍，他猛地一把夺过杨建国手里的油棉纱，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其狠狠地摔在地上。油棉纱在空中飞舞，然后重重地砸在地上，溅起一片黑乎乎的油污，仿佛是老张头心中的怒火在地上燃烧。
他的脖子上青筋暴起，如同一条条扭曲的蚯蚓，显示出他内心的极度愤怒。他那原本浑浊的眼睛此刻布满了血丝，像一头被激怒的老狮子，散发出令人畏惧的光芒。
“赌了！”老张头的声音如同惊雷一般在空气中炸响，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唾沫星子像雨点一样喷在杨建国的脸上。他的声音中充满了决绝和果断，没有丝毫的犹豫和退缩。
“老子就陪你小子疯这一把！不为别的，就为这堆铁疙瘩叫一声屈！就为老子这双手，还没废！”老张头的话语中透露出一种对自己手艺的自信和对这堆铁疙瘩的情感。他要用自己的行动来证明，这堆看似无用的铁疙瘩还有它的价值，而他这双饱经沧桑的手，依然能够创造出奇迹。
他猛地转向身后两个还傻站着的学徒工，眼珠子一瞪：“还杵着当电线杆子呢？！去！给老子把机修班库房里那套最全的‘家伙事儿’拖过来！扳手！榔头！撬棍！清洗油！还有那台破超声波清洗机，死马当活马医，也给老子弄来！快滚！”
小李和小王被老张头突如其来的爆发吓得一哆嗦，下意识地应了一声“是！”，连滚爬爬地冲出了仓库门。
张德全喘着粗气，弯腰捡起地上的油棉纱，走到杨建国刚刚刷洗过的那块露出金属本体的地方，学着杨建国的样子，蘸上煤油混合液，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刷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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