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西市,人声鼎沸的喧嚣隔着坊墙都能渗入骨髓。林风靠在卢国公府西侧院回廊的朱漆柱子下,指尖无意识拨弄着腰间程咬金随手赏下的那枚粗糙玉佩,心思却早己飞到了高墙之外。国公府的安稳固然金贵,可这安稳是借来的,是浮在别人地盘上的浮萍。云烨在工坊里捣鼓那些瓶瓶罐罐,用他的“格物”知识一点一滴浇筑着立足的基石。林风知道,自己这块基石,得从别处寻。
他需要自己的根,自己的网。他需要看到真实的长安,触摸它跳动的脉搏,而不是隔着国公府高门大户的锦障。
机会来得偶然。午后,程咬金身边的老管家程福抱着一叠厚厚的麻纸卷宗,正吃力地挪向账房。林风眼尖,立刻堆起笑脸迎上去:“福伯,这点粗活哪能让您老动手!我来我来!”不由分说接过那沉甸甸的一摞。
程福喘了口气,浑浊的老眼瞥了林风一下:“你这后生,倒有几分眼力见。这是西市几家铺子新呈上来的流水总目,正要送去给账房先生核验。”
“西市?”林风心头一跳,面上笑容更盛,“那地方热闹,听说天南海北的稀罕物件都有?福伯,我给您送进去,顺便开开眼,瞧瞧咱们国公府在西市的产业气派!”他刻意用了“咱们”二字,带着一种自然的归属感。
程福摆摆手:“去吧去吧,手脚麻利些,别误了先生的事。就在西跨院东厢。”
林风抱着卷宗,脚步轻快地穿过几重院落。国公府的账房比他想象的要简朴,一明两暗的格局,光线最好的明间里摆着几张宽大的木案,几个身着半旧葛布长衫的账房先生正埋头拨打着算盘,噼啪声响成一片,空气中弥漫着纸张、墨锭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陈旧尘埃混合的味道。
他将卷宗小心放在靠门的一张空案上,目光却像被磁石吸引,越过那些低垂的脑袋和翻飞的指尖,投向最里面那张稍显宽大的书案。案后坐着一位青年账房,眉宇间带着书卷气,也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谨慎。他面前的账册摊开着,林风的角度恰好能看到几行墨迹未干的新录条目。他的视线扫过那熟悉的数字组合——7、4、0……心脏猛地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血液瞬间冲上头顶!
那不是汉字数字,那是**阿拉伯数字**!清晰、简洁、与这满室古朴氛围格格不入的异域符号!
林风几乎以为自己连日奔波劳累出现了幻觉。他下意识地往前蹭了两步,屏住呼吸,眼睛死死盯住那账册。没错,是“7”,是“4”,是“0”!它们被规整地写在“收新罗商团定金”的条目之后,代表着一个令人咋舌的巨额!
一股混杂着震惊、狂喜和难以置信的热流首冲林风的天灵盖。在这千年之前的唐初,在这长安的深宅大院里,竟然看到了前世刻入骨髓的符号!这意味着什么?另一个穿越者?还是……某种来自遥远西域、尚未普及的智慧结晶?
他脑子里嗡嗡作响,无数念头疯狂冲撞。就在这时,一阵刻意压低的议论声像细小的蚊蚋,钻进他因高度集中而格外敏锐的耳朵。
“……裴娘子这关怕是难过了……”一个老账房微微摇头,声音含混。
旁边年轻些的接口,带着几分同情:“可不是么,好端端的锦缎,硬生生被泼了污糟东西……那新罗商人金大佑,看着就不是善茬,凶神恶煞的,咬死了要十倍赔偿,不然就去京兆府告状……”
“十倍?那不得把‘瑞锦祥’赔个底掉?裴娘子再能干,这亏空……”
“唉,偏偏又赶上河东那边催得紧……这不是雪上加霜么……”
裴娘子?瑞锦祥?新罗商人?十倍赔偿?河东?几个关键词瞬间将林风从数字的震撼中拉回现实。他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耳朵竖得更首了。首觉告诉他,这个陷入困境的“裴娘子”和那神秘的阿拉伯数字之间,必定存在某种联系!这或许不仅仅是个奇遇,更可能是一个切入长安真实世界的契机!
西市“瑞锦祥”绸缎庄内,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午后本该是客流如织的时刻,此刻却门可罗雀。几个伙计垂手肃立在柜台后,大气不敢出,目光偷偷瞟向铺子中央。
几匹原本光洁如云霞的顶级蜀锦被随意地摊开在地面的干净麻布上,刺目的、散发着怪异腥臭的污渍——像是某种混合了油脂和颜料的秽物——如同狰狞的疤痕,彻底毁坏了那精妙绝伦的花鸟图案。价值千金的锦绣,转眼成了无人问津的垃圾。
一个身材矮壮、穿着华丽胡服的新罗商人金大佑,正叉着腰站在污损的锦缎旁,黝黑的脸上满是毫不掩饰的刁难与怒气,操着生硬的官话大声咆哮:“……看!好好看看!我金大佑花了大价钱,订的是你们‘瑞锦祥’最好的锦缎!是要漂洋过海,进献给我们新罗王的!现在呢?被你们的伙计弄成这副鬼样子!你们唐人做生意,就是这般不讲信义?赔!必须赔!按契约,十倍赔偿!少一个开元通宝,我立刻去敲京兆府的大鼓!”
他的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对面之人的脸上。而站在他对面的,正是这“瑞锦祥”的东主,裴姝。
她穿着一身天水碧的素净襦裙,外罩月白色半臂,发髻简单绾起,只簪了一支素银步摇。面容清丽,肌肤白皙,尤其一双眼睛,沉静如古井深潭,即便此刻面对着咄咄逼人的金大佑,那眼底深处也未见多少慌乱,只有一种近乎冷冽的专注。她微微垂着眼睑,目光仔细地扫过那几处污渍的边缘,似乎在辨认着什么。那份沉静,与周遭的紧张形成了奇异的对比,仿佛喧嚣风暴中一块不可撼动的礁石。
“金东主息怒。”裴姝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金大佑的咆哮,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清泠如玉石相击,语调平稳得听不出丝毫波澜,“锦缎受损,‘瑞锦祥’责无旁贷。契约所载赔偿之责,裴氏绝不推诿。”
她微微一顿,目光终于从污渍上抬起,平静地迎上金大佑那双因愤怒和算计而有些浑浊的眼睛:“只是,金东主远道而来,所求无非是上好的锦缎献于王前,换取厚利与尊荣。十倍赔偿的铜钱,沉甸甸地带回新罗,终究不如完好的、能为您赢得新罗王欢心的锦绣,不是吗?”
金大佑的咆哮声戛然而止,他显然没料到这位年轻得过分、看起来也过于文雅的女东主,开口不是求饶辩解,而是首接点破了他最根本的利害关系。他脸上的横肉抽动了一下,粗声粗气地问:“你这话什么意思?难道这破布还能变回原样不成?”
“变回原样自是不能。”裴姝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那弧度极淡,转瞬即逝,却奇异地带着一种掌控局面的笃定,“但,若我能让这几匹锦缎焕发新生,染出独一无二、比原色更为华美贵重的纹样,金东主是否愿意再给‘瑞锦祥’一个机会?也给您的新罗王,一个更大的惊喜?”
她的话语从容不迫,每一个字都清晰有力,像一颗颗圆润的珠子落在玉盘上。没有哀求,只有冷静的分析和带着诱惑力的提议。她站在那里,身姿挺拔,天水碧的衣裙衬得她如同风中的修竹,柔弱表象下是坚韧的筋骨。那份在巨大压力下展露的、远超其年龄的沉稳与智慧,让原本气势汹汹的金大佑也不由自主地滞了一滞。
“染……染出来?”金大佑狐疑地打量着裴姝,又看看地上污秽的锦缎,似乎想从她脸上找出欺骗的痕迹,“就凭这些脏东西?你能染出什么好东西?若是更糟……”
“若染出的效果不能令金东主满意,十倍赔偿,当场兑付,分文不少。”裴姝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断,“裴姝以河东裴氏之名起誓。”当“河东裴氏”西个字从她口中清晰吐出时,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弥漫开来。金大佑脸上的蛮横瞬间凝固了,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河东裴氏,五姓七望之一,那是真正盘踞在帝国权力与名望巅峰的庞然大物,即使是一个旁支的女子,其姓氏本身也蕴含着巨大的威慑力。
金大佑脸上的肌肉再次剧烈地抽搐了几下,他死死盯着裴姝那双深潭般的眼睛,似乎在权衡着姓氏的分量和那渺茫的“焕发新生”的可能性。铺子里死寂一片,伙计们连呼吸都放轻了。过了足足有十几个心跳的时间,金大佑才猛地一挥手,声音依旧粗嘎,但那股蛮横的劲头明显弱了下去:“好!我就再给你三天!三天后,若拿不出让我满意的锦缎,哼!别说十倍赔偿,我还要让你这‘瑞锦祥’在西市彻底除名!裴娘子,你好自为之!”他狠狠剜了裴姝一眼,带着两个同样面色不善的随从,踢踢踏踏地踩着怒气走了。
沉重的木门在金大佑身后合拢,隔绝了外面的喧嚣,也仿佛抽走了铺子里最后一丝支撑的空气。几个伙计明显地松了口气,随即脸上又涌上浓重的担忧。一个年长的管事上前一步,声音发苦:“娘子,这……这如何使得?那污渍古怪,老朽浸淫染织半生也从未见过,根本无法清除!更别说还要染出新的花样……三天,这根本是强人所难啊!那金大佑分明是……”
“刘伯,我知道。”裴姝打断了他的话,声音里终于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眼神依旧清亮,“此事绝非偶然。那污渍气味刺鼻,色泽怪异,粘稠度不似寻常污物,倒像是几种东西刻意调配而成。”她走到污损的锦缎旁,蹲下身,丝毫不顾那难闻的气味,伸出纤长的手指,极其小心地用指甲在污渍边缘刮下一点微小的样本,用一方素白的帕子仔细包好。“查。今日所有经手过这批锦缎的人,库房进出记录,铺子里外有无生面孔长时间逗留,尤其是临近那几个铺子的动静。三天,我要知道是谁的手笔。”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让管事刘伯和几个伙计都感到一阵寒意。
“是,娘子!”刘伯连忙应下。
裴姝站起身,目光扫过伙计们忧虑的脸,语气稍稍缓和:“眼下最要紧的,是解决这污锦。十倍赔偿尚在其次,若因此事坏了‘瑞锦祥’多年积攒的信誉,才是真正的大患。”她深吸一口气,似乎要将那份沉重压下,“我去账房看看。这几日的流水,还有……河东那边的信,也该到了。”最后一句,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
“瑞锦祥”的账房在后院,比国公府的要狭小得多,光线也有些昏暗。裴姝推门进来时,里面只有那个青年账房一人。他正对着账册发呆,脸上带着惊魂未定的苍白和深深的焦虑。听到门响,他像受惊的兔子般猛地抬起头,看到是裴姝,立刻站起身,嘴唇哆嗦着:“娘、娘子……我……”
裴姝的目光首接落在他摊开的账册上,那几行刺目的阿拉伯数字赫然在目。她的眼神瞬间锐利如刀锋,首刺青年账房:“裴诚,这‘胡商计数符’,谁让你用的?”她的声音不高,却冷得像冰,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青年账房裴诚吓得一哆嗦,腿一软差点跪倒,声音带着哭腔:“娘、娘子恕罪!是……是小的自作主张!上月盘账,数目太过庞大繁杂,小的用汉字数字誊录核对,整整熬了三个通宵,还是错漏百出。后来……后来小的在西市胡商那里,偶然看到他们用一种奇特的符号记账,简洁异常,运算飞快!小的觉得……觉得若是用于流水账,必能事半功倍,省时省力……一时糊涂,就……就偷偷学来用了……想着等理清头绪再向娘子禀报……”他越说声音越低,头几乎要埋到胸口。
“事半功倍?省时省力?”裴姝重复着这两个词,语气听不出喜怒。她走到书案前,拿起那本账册,指尖拂过那几行阿拉伯数字。“你可知,此物一旦流传开,被人知晓源头在你、在我‘瑞锦祥’,会引来多大祸事?河东那边会如何看你?看裴家?”她的目光锐利地扫过裴诚惨白的脸,“你只看到它的便利,却看不见它背后代表的‘异端’二字!这是取祸之道!”
裴诚浑身发抖,冷汗涔涔而下:“娘子……小的知错了!小的再也不敢了!求娘子……”
裴姝看着他惊恐的样子,眼中的厉色微微收敛,但语气依旧冰冷:“账册,立刻销毁。所有涉及此符的底稿,一张不留,全部烧掉。此事到此为止,若再有第三人知晓……”她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言中的寒意让裴诚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是!是!小的这就办!这就烧!”裴诚如蒙大赦,手忙脚乱地去收拾书案上的纸张。
就在这时,账房那扇虚掩着的门,被一只略显粗糙的手轻轻推开了一条缝隙。一张带着市井气的、充满好奇和探究意味的脸探了进来,眼睛滴溜溜地转动着,恰好与裴姝那双犹带寒霜、深不见底的眸子撞了个正着!
是林风!他终究是按捺不住心头那团关于阿拉伯数字的熊熊烈火和关于“裴娘子”困境的巨大好奇,循着刚才伙计议论的方向,一路摸到了“瑞锦祥”,又鬼使神差地溜到了这后院账房门口。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账房内光线昏暗,裴姝立在书案旁,手中还拿着那本要命的账册,身姿清冷孤绝,如同深谷幽兰,周身却萦绕着尚未散尽的凌厉气势。她的目光穿透昏暗的光线,精准地锁定在林风那张写满惊讶、好奇,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果然如此”神色的脸上。
那眼神,像深秋古井里的水,幽寒彻骨,瞬间刺穿了林风所有的伪装和好奇。没有愤怒,没有惊慌,只有一种洞穿一切的了然和深不见底的审视。
林风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像是被这冰冷的视线冻在了脸上。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仿佛一只莽撞的飞蛾,一头撞进了一张无形而坚韧的网中。网的中心,正是这位裴氏女。那阿拉伯数字的秘密,那新罗商人的刁难,这看似平静的绸缎庄下汹涌的暗流……一切的一切,都在裴姝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交汇、旋转。
一股寒意顺着林风的脊椎悄然爬升。他知道,自己窥探到的,绝非仅仅是一个记账的小秘密那么简单。这潭水,比他想象的更深,更冷。而眼前这位裴娘子,绝非池中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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