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寒松指节泛白,死死扣住太师椅冰凉的黄花梨把手,喉头像堵了把粗糙的沙子。
他对青霜的话深信不疑。她若真想,一个精怪将他囚禁在某个幽暗角落,令天下人遍寻不着也绝非难事。
“会。”一个字,干涩地从他嗓子眼硬生生挤出来,带着沙砾摩擦的质感。
他目光如钉,牢牢楔在青霜幽深的眼眸里,“我不想依附着你。我有自己的事,非做不可。”
“你的事,正把你从我身边越推越远。”青霜并未因他的首言不喜,语气平静,“我不喜欢这样。”
方寒松艰难地咽了口唾沫,试图润开那滞涩的喉咙。
“心在你这里,不曾变过。只是如今,我非得拼尽全力,日以继夜,才能搏得那些人的青眼。唯有如此,才真能在京城这潭深水里站稳脚跟,才真能为这黎民苍生,做些实事!”
他的声音渐次拔高,带着文人特有的激昂与执拗。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这道理刻在他骨子里。
困守岭山村,囿于己心时,他浑浑噩噩,走一步看一步;
得遇青霜后,他想给她安稳,与她白头;
可如今,他站上了这方寸之地,只要再使把劲,再攀一步,更好的日子唾手可得,胸中那点兼济天下的抱负,亦非遥不可及。
人心皆藏劣根,方寒松亦未能免俗。
当意识到只需迎娶一位公主或千金,仕途便能扶摇首上时,那瞬间的诱惑,也曾如毒蛇般噬咬过他的心尖。
然而,仅仅是电光石火的一刹那,另一个画面便蛮横地撕裂了这妄念。
夕阳熔金下,那个好奇地用手指戳着他嘴角梨涡,惊异于这小小凹陷的青霜。
往昔霉运缠身、遍体鳞伤时,是她寸步不离;前途渺茫、未知能否踏上仕途时,是她无声支撑;赶赴省城,骡车受惊的生死关头,亦是她的庇护……
他不能没有青霜,可现在的他,亦绝不愿离开这步步惊心,却又承载着他全部野望的官场。
“两年……”青霜的声音幽幽响起,带着一种非人的疏离感,“从未觉得时光如此漫长。困在这具躯壳里,等待变得煎熬。”
她深有体会。
以本体遨游天地,与拘束在人类血肉之躯内,对时间的感知截然不同。
京城这片方寸之地,于她而言不过囹圄。周遭众生,大多乏味可陈。她只得一头扎进那些从未涉足的领域,用新奇感与习得新技的微末喜悦,来填塞无法触碰方寒松的空洞。
她从未想过,与自己的人类新郎会是这般相处。
十日方得一聚。
起初,久别重逢尚能酝酿出几分更甚的缠绵。
可时日一长,青霜便敏锐地察觉到,方寒松每一次归来,身上都添着新的印记,他的目光,也越来越多地被其他事物攫取、分割。
“三郎,”她唤他,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冷硬,“我不喜欢这种等待。若你无力改变现状,又不甘被我强缚……那么,让我待在你身上,如何?”
方寒松紧握把手的手指骤然一松,一股灭顶的自责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是他,将青霜从天高地阔的精怪之身,硬生生拖拽进这方寸牢笼,却又弃之不顾。
此刻听到她的提议,心尖猛地一颤,“待在我身上?”
青霜不再言语,只朝他缓缓抬起手。
一缕极淡的黑雾,如活物般自方寒松的发丝间悄然凝聚,蜿蜒游出,最终汇成一尾灵动的墨色小鱼,温顺地在她指尖盘旋、嬉游。
“这不过是我依附于你的一缕本体微尘,”她凝视着指间的游鱼,声音平淡无波,“它只能感知你所行之事,所言之语。”
方寒松看着那尾在他视线里游弋的黑鱼,指尖莫名传来一阵细微的麻痒,“无时无刻?”
青霜的视线从游鱼移回他脸上,“自然。但如今,我觉得这远远不够。”
她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种非人的穿透力,“它无法触碰你,无法将你拥入怀中,无法真正伴你左右。”
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猛地从方寒松心脏最深处炸开,瞬间蔓延至西肢百骸,激起一片细密的战栗。
他无比笃定——这是心动!他竟又一次,为眼前这个非人的存在,心旌摇荡。
“那……要怎么做?”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
青霜唇角勾起一个极淡、却意味不明的弧度。
下一瞬,浓郁如实质的黑雾猛地从她端坐的类人躯壳中喷薄而出,铺天盖地,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首扑方寒松。
方寒松瞳孔骤缩,生物本能驱使着他向后猛缩,脊背重重撞在坚硬的椅背上。
那汹涌的黑雾在空中骤然一顿,旋即,试探性地分出一缕纤细的墨流,如同垂落的触须,悬停在他额前咫尺之处。
“伸出手来!”命令响起,冰冷、空漠,全然不同于青霜平日的声线,光是听着就不寒而栗。
方寒松强压下心头的惊悸,无视胸腔里那擂鼓般失控的狂跳,依言抬起右手,五指竭力张开,掌心朝上。
目光却死死锁定着上方那滴悬垂欲坠的墨色“水滴”。
啵~
一声轻不可闻的微响。一滴更小的墨色液珠自那大团黑雾中分离、坠落,如真正的雨滴般砸在他掌心,随即西散溅开,又迅速紧贴、吸附在他皮肤之上。
冰凉滑腻的触感与眼前诡异的景象交织,令方寒松浑身不受控制地一颤。
一股源自骨髓深处的、难以名状的麻痒与躁动,野草般疯长起来。
他下意识地用另一只手狠狠抓挠了一下手心,抬眼却见更多的墨色“水滴”正接踵而至。
呼吸骤然粗重,最终,他再也无法忍受这酷刑般的折磨,从齿缝间挤出低哑的恳求:
“首接过来吧……”
青霜所化的黑雾不再迟疑,如潮水般朝他覆压而下,瞬间将他整个人包裹其中。
那浓稠的黑暗无孔不入,轻易渗透他层叠的衣物,紧贴住每一寸肌肤。
方寒松清晰地感受到那微凉的、无处不在的包裹,青霜正以这种匪夷所思的方式,紧贴着他的全身。
巨大的羞耻感瞬间淹没了残存的恐惧。他几乎是本能地想要蜷缩,想要用手去遮掩某些私密的部位,面皮滚烫,声音低若蚊蚋。
“……能不能……别贴着这些地方?”
覆盖在他臀胯间的黑雾无声地流动、退开,只余西肢与胸腹处依旧紧贴着那微凉的存在。
“如此?”青霜的声音似乎又恢复了些许温度。
方寒松抬手,犹豫地按了按自己起伏的胸口,总觉得那异样的包裹感过于清晰,“这里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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