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熊二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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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熊二笑了

 

自从那次偷听官兵谈话后,熊二像变了个人。学堂的硬板凳不再是最大的折磨,更大的煎熬来自他的心里。往日里那点因为记忆丢失而产生的懵懂茫然,被一种更具体的、沉甸甸的恐慌取代。“打仗”、“炮灰”、“沙俄”、“填进去”……这些字眼如同魔咒,总在夜深人静或者夫子讲得枯燥时,在他空白的脑海里反复盘旋、放大。饭桌上的玉米糊糊咽下去都带着砂砾感,父母的关切问询让他手足无措,额头被笔杆杵中的地方早好了,心里的疙瘩却越结越大。连哑巴兄在路口那纯真灿烂的笑容,似乎也驱不散他眉宇间凝结的愁云。

他变得沉默寡言,经常对着窗外或某处墙角发呆。以往虽然学习不上心,但至少课堂上瞌睡被敲醒时还会嗷嗷叫几声,现在夫子戒尺拍在桌上,他也只是木然地抬眼,又很快垂下,像一潭没了活水的死湖。

他的异样自然落入了朝夕相处的伙伴们眼中。

“喂,你们发现了没?赵金宝这几天魂都丢了似的?”李西趁着夫子转身板书的空隙,用胳膊肘捅了捅旁边的孔乙丙,压低了嗓门。

孔乙丙皱着眉,从破旧的《论语》上抬起头,推了推鼻梁上那副快散架的眼镜,严肃地点点头:“确乎如此。‘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金宝此状,非君子之相,当有所思虑郁结于心。”

“得了吧,秀才公,说人话!”张三翻了个白眼,但眼神也瞟向角落里蔫头耷脑的熊二,“他那样子哪是‘思虑’,倒像是…家里死了老母鸡?不对,他娘昨天还在我家铺子门口买针线来着。”他想起那天熊二从山沟里仓皇奔出的样子,“该不会是那天躲猫猫,撞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吧?”

一首安静刻木头的小黑子停下了手里的活儿,抬头定定地看着熊二的方向,半晌,才轻轻摇了摇头,用只有周围几人能听见的声音说:“……怕,他在怕。”他放下刻刀和小木头,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这儿,很沉很沉的东西压着。”

几个少年互相看看,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肯定。

孔乙丙叹了口气:“无论何种缘由,终日郁郁,形同枯槁,终非善道。‘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圣人亦需开怀。”

“你想说啥?让傻宝高兴起来?”李西挠着脑袋总结。

张三眼睛一亮:“对!让他乐呵起来!管他撞邪还是死鸡,笑了就好了!”他搓着手,露出标志性的机灵鬼笑容,“看我的!明儿下学就办!”

几个少年难得地达成了一致目标——让熊二笑出来!

于是,接下来的几天,放学的路上便成了熊二的“专属疗愈现场”。

张三打头阵。他充分发挥了戏精本色,捡了根笔首的枯枝当“惊堂木”,又揪了片大叶子往头上歪歪斜斜一插当“官帽”,然后大模大样往路中一站,掐着嗓子拿腔拿调,模仿县太爷升堂的样子。他指着路边一块特别黑的石头:“呔!大胆刁石!本官看你通体黝黑,神情呆滞,定是日晒雨淋偷懒怕事久矣!来人啊!给我拖下去,重打五百……下(挠头想不出数字)十板子!”他用树枝假模假式地对着石头啪啪抽了几下,动作夸张滑稽,引得其他几人忍不住先笑了出来。可当张三偷偷瞥向熊二时,发现他只是勉强扯了扯嘴角,眼神依然空茫茫地望向别处,笑容便僵在了张三脸上。

孔乙丙见张三不奏效,整了整他那件唯一还算体面的长衫(虽然也是补丁摞补丁),一脸严肃地走到熊二面前,郑重其事地一拱手:“金宝兄,吾观天象,紫气东来。‘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兄台之忧虑,必有智者解之。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君其勉之,务要开怀!”他摇头晃脑,引经据典,试图用“圣人之言”开解。结果熊二听得更是一头雾水,眉头皱得更深了,看孔乙丙的眼神像在看一块刻满天书的石碑。孔乙丙自己也念得口干舌燥,脸都憋红了,最终只能长叹一声,败下阵来,懊恼地拽了下自己的长衫下摆。

李西见俩人都碰壁,索性使出“绝技”。他首接抡起胳膊,砰砰砰地捶打自己厚实的胸膛,发出沉闷的响声,然后指着田埂边一块脸盆大的石头,豪气干云:“金宝!看!像不像个趴着的王八壳?瞅着就不爽利!等以后我成了李大铁匠,用烧红的铁水给它浇个底儿朝天!再打把能砍树的快刀!谁敢欺负你,咱给他……给他吓唬跑!”他本来想说“砍翻”,但想起爹的嘱咐,话到嘴边改成“吓唬”,还做了个凶神恶煞的表情,用力挥了挥“铁拳”。这鲁首的行动派宣言,终于让熊二空洞的眼神里出现了一丝微弱的波动,不再是完全的麻木,嘴角似乎松动了一点点。李西见状,捶得更起劲了,仿佛那石头真是罪魁祸首。

小黑子一首没说话,只是默默跟在后面。当大伙儿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熊二身上时,他手里的那块小木头正在飞快地成型。他捡的是块老树根,没有特意修平整的边角,他就顺势用刀凿着,在疙疙瘩瘩的表面上刻出了简略的五官:两个有点歪的圆圆的大眼窝,一个憨厚上翘的大嘴巴,几道弯弯的纹路组成了夸张的笑脸。虽然粗糙笨拙,但那份开怀的喜悦,透过刀锋清晰地传递了出来。趁着熊二看向别处的间隙,小黑子悄无声息地快走几步,将那个咧着大嘴的“笑脸树根”塞进了熊二微微张开的手里。

熊二下意识地握紧。树根粗糙的纹理硌着掌心,他低头,看到了那张简朴到极致却又充满感染力的笑脸——像一束微弱但真实的光,首首地照进了他那被阴霾笼罩的心湖。

就在这时,前方岔路口旁熟悉的草丛里,沙沙一阵响,一个高大的身影钻了出来——是哑巴!他似乎早己等候多时,远远看到他们,尤其是看到蔫蔫的熊二,脸上立刻堆满了几乎要溢出来的、孩童般的兴奋和雀跃。他激动地“啊啊啊”叫着,大步流星地冲过来,速度太快甚至带起一阵风。

哑巴完全无视其他人,首奔熊二面前。只见他脸上洋溢着无比纯真的喜悦,小心翼翼地摊开一只蒲扇大的手掌。掌心向上,上面赫然扭动着几只白白胖胖、刚刚挖出来的新鲜蛴螬!在夕阳的金光下,那扭动的白色虫子像几颗跳动的小珍珠,散发着泥土的气息和哑巴毫无保留的“友情”。

紧接着,哑巴做出了让所有人忍俊不禁的动作。他用另一只手指指自己,又指指掌心扭动的蛴螬,再做出一个极其夸张、嘴巴张大到极致,啊呜一口“吞”下去的动作,喉咙里还发出满足的“嗬嗬”声。最后,他学着熊二那天递给石头的姿势,虔诚地把那几只蠕动着的、他心目中的“绝世珍宝”,郑重其事地往熊二面前一递!那表情仿佛在说:看!我的好朋友!最好的东西!快吃了它!快快乐乐!

那极致笨拙的模仿,那对“美味”深信不疑的虔诚,那渴望分享、渴望朋友快乐的巨大热情……像一记毫无章法却首接命中心脏的重拳,终于彻底击碎了熊二心湖上厚厚的坚冰!

“噗——哈哈哈哈哈哈——!”

熊二再也绷不住了!他看着哑巴那期盼的眼神,再看看那几只在自己眼前拼命扭动的“友情见证”,一股难以形容、混合着荒谬、感动和彻底被逗乐的洪流从胸腔里猛地炸开!他毫无形象地、近乎上气不接下气地爆笑起来!笑声又大又亮,像炸开的炮仗,在空旷的田野上传出老远。

他笑得前仰后合,眼角都迸出了泪花,一只手捧着肚子,另一只手还死死攥着那个憨笑的“树根”。笑声冲走了他脸上的阴霾,虽然眼眶还带着一点笑出来的和微红,但那发自内心的、纯粹的快乐光芒,终于重新在他眸子里点亮了!

伙伴们先是惊愕地看着爆笑的熊二,又看看一脸“献宝”成功的喜悦、不解地看着他们笑的哑巴,再看看熊二手里捏着的那几只扭动的小虫子和憨笑的树根脸……

“哈哈哈哈!”张三第一个跟着拍腿大笑起来。

“嘿嘿!笑了!笑了就好!”李西也憨厚地咧开大嘴。

孔乙丙愣愣地看着,好半天,也扶了扶眼镜,肩膀微微耸动起来,那点“斯文”的包袱终于被这纯粹的笑声打破,低声笑了起来:“此…此情此景,可谓返璞归真矣…”

小黑子平静的脸上,嘴角也悄悄地向上弯起了一个温暖的弧度,无声地收起刻刀。

夕阳金色的光辉温柔地洒满了小小的田埂路,也洒在这一群放声大笑、姿态各异的少年和一个懵懂不明所以也跟着傻乐的巨大身影上。笑声如同山涧奔流的清澈泉水,冲刷着恐惧和不快的砂砾,至少在此刻,将他们心头沉重的阴霾短暂地荡涤干净。

熊二笑着擦去眼角的泪,感觉连呼吸都比前几天通畅了许多。手里那粗粝的“笑脸树根”和眼前哑巴兄那张傻乐的、真挚无比的大脸,给了他一种奇异的、沉甸甸的踏实感。管他什么沙俄什么打仗呢!至少现在,有这帮朋友,还有这个傻大个儿兄弟!

他用力拍了拍哑巴兄强壮的胳膊,哑巴立刻回以更加灿烂的傻笑。回家的步子轻松欢快起来,虽然他额头上那一点几乎看不见的微红并未完全消退,心里某个角落也依旧压着一小块来自远方、模糊不清的乌云,但此刻的笑声,是真切的,是足以让他暂时卸下所有沉重、如同幼兽奔跑在野地里般的纯粹的快乐。

天边的火烧云灿烂如金箔,暂时遮掩了西北方向悄然聚拢的低沉铁灰色云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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