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几日，学堂那点有限的时光依旧是熊二的“刑期”，硬邦邦的板凳和夫子的戒尺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的格格不入。好在有了孔乙丙、李西那几个家伙的插科打诨，日子倒也不算太难熬，至少在放学的路上，那份沉重的孤单感被大大冲淡了。
只是，每次走到那条通往家门的岔路口，伙伴们的身影消失在各自的方向后，熊二的心头总会掠过一丝他自己也说不清的期待。他放慢脚步，眼神不自觉地向路边那片茂密的草丛扫去。
果然，这天也不例外。当“傻大个儿”那巨大却带着点笨拙的身影，像一截意外冒出的老树桩子般，从草丛里窸窸窣窣地钻出来时，熊二咧开嘴，几乎是下意识地露出了一个笑容。
哑巴看到他，那双总是带着朦胧雾气的眼睛，瞬间像被投入石子的平静水面，倏地亮了起来。他“啊啊”了两声，迈开两条长腿就奔到熊二面前。巨大的身影在夕阳下拉长，几乎能把熊二完全罩住，可他脸上的表情却像个找到玩伴的三岁孩子，充满了毫无保留的喜悦。
熊二这次没被吓到。他心里那份因自身来历不明而生的巨大茫然，在看到哑巴同样纯粹的懵懂和巨大身体里包裹的那份“不一样”时，奇异地找到了一丝安慰。好像这世上并不只有他一个“异类”。
“喂！傻大个儿！”熊二学着村里人喊他，声音却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亲近，没半分贬损，“你又藏这儿干啥呢？看你爹找你？”
哑巴显然听不懂这么长串的话，但他听懂了熊二的语气是善意的。他歪着头，咧开嘴，露出憨憨的笑容，然后兴奋地开始比比划划。他先是指了指自己满是泥的手，又指了指脚下松软的泥土，然后蹲下身，蒲扇般的大手笨拙地扒拉着土，嘴里发出短促而努力的“嗬…嗬…”声，似乎在模仿挖土的动物。最后，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皱巴巴、沾着泥点的树叶小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竟是几条还在微微蠕动、白白胖胖的……蛴螬（一种甲虫幼虫）！
“……”熊二看着那扭动的虫子，胃里一阵翻腾，但还是强忍着没后退。哑巴却像献宝似的，把那几条虫子往熊二面前一递，嘴里“啊！啊！”地叫着，眼睛里全是“快看快看！好东西！”的兴奋光芒。
熊二头皮发麻，连连摆手：“不不不…你…你自己吃！我不饿！”
哑巴眨巴眨巴眼睛，似乎理解了熊二的拒绝，有点小失望，但很快又高兴起来。他把虫子重新包好，宝贝似的塞回怀里。接着，他又开始更复杂地比划。他先用力拍打自己健壮的胳膊和胸口（梆梆响），又用手指在地上划出一道弯曲的线（大概是指小溪），然后做出一个弓着背、大力推搡的动作，最后指着熊二，发出一个短促而响亮的音节：“吼！”
熊二挠着头，努力理解：“你…力气很大？推倒了什么东西？…河？推树？”他胡乱猜测着。
哑巴急了，脸都憋红了。他猛地从地上拔起一块脸盆大的石头，那沉重的石头在他手里轻飘飘的，像块大号土坯。他把石头高举过头顶，又“嘭”一声砸在地上，激起一片尘土，嘴里用力地发出更连贯些的音节：“啊！吼！推！倒！”
“哦哦哦！”熊二这回看懂了，恍然大悟，语气带着夸张的赞叹，“你力气真大！能把大树都推倒？厉害啊兄弟！”
听到“厉害”和看着熊二竖起的大拇指，哑巴瞬间满足得像个得了最高奖赏的孩子，用力点头，嘴里发出“嘿嘿嘿”的傻笑声，巨大的身体因为开心而微微晃动。他甚至学着熊二的样子，也努力地想竖起大拇指，可惜手指僵硬笨拙，竖成了个奇怪的形状。
“你叫啥名儿啊？不能总叫你傻大个儿吧？”熊二觉得这称呼不太好。
哑巴迷茫地看着他，名字这个概念对他显然太复杂。熊二指指自己胸口：“我！赵金宝！金——宝——”他拖长了调子，说得很慢。
哑巴看看熊二，又看看熊二指着自己胸口的手指，歪着头，眼睛里全是困惑的雾水。
熊二叹了口气，放弃了这个高难度话题。他低头在地上找了找，捡起一块被雨水冲刷得扁圆光滑的白色小石头，递到哑巴面前：“喏，这个给你！光溜溜的，好玩。”
哑巴好奇地接过来，对着夕阳翻来覆去地看。光滑冰凉的触感似乎让他很喜欢。他珍重地捧着石头，又看看熊二，傻傻地笑起来，似乎明白了这是朋友给的礼物。他“啊啊”叫着，也急急忙忙地满地搜寻起来，最后找到一块更大的、形状不太规则的黄褐色石头，郑重其事地塞到熊二手里。
熊二掂量着这块沉甸甸、没什么美感的石头，再看看哑巴真诚又期待的眼神，心里那个不知名的角落，又暖了一下。他也笑了，学着哑巴的样子，用力握紧了这块“礼物”。
夕阳的光渐渐斜到山后，只在天边留下最后一抹橘红。赵大根粗犷的呼喊声从不远处传来：“金宝——！死哪儿去了？吃饭——！”
熊二应了一声，转头对哑巴说：“我爹喊我了，走啦！明儿见！”他挥了挥手。
哑巴似乎听懂了告别，脸上的兴奋褪去，又带上了一点不舍。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是看着熊二往回走的身影。
走了几步，熊二忍不住回头。昏黄的天光下，哑巴那过于高大的身影显得孤零零的，像个被遗忘在荒野里的巨大孩童。他手里紧紧攥着那块白色小石头，静静地看着熊二的方向，眼神里是纯粹的、不掺一丝杂质的依恋。晚风吹动他破旧的衣角，一种无法言说的巨大孤单感，再次从他身上弥漫开来，像山谷里沉沉的暮霭。
熊二的心像是被那暮霭轻轻地撞了一下，有点闷闷的疼。他顿了顿脚步，再次用力地朝那个巨大的身影挥了挥手，扯开嗓子喊了一声：“我明儿还来这儿！你等我！”
这句话的内容哑巴未必懂，但熊二那回头的动作和挥手的姿态，像一道微弱的光，驱散了些许暮色。哑巴空茫的眼睛仿佛捕捉到了这丝善意，他咧开嘴，发出“啊…啊…”的回应声，用力地、几乎是手舞足蹈地朝熊二也挥动着他那巨大的手臂。夕阳最后的光线落在他脸上，映出他傻傻的、却又无比开怀的笑容。
熊二终于转身往家里跑，脚步却比来时轻快了不少。怀里的黄褐色石头沉甸甸的，提醒着这份意外的、甚至有些荒谬的友谊的存在。他虽然还是搞不清自己是谁，依然觉得和“家”隔着一层膜，但至少在这回家的路上，不再是完全空空荡荡的了。
他有个“傻兄弟”了。一个只会“啊啊”叫、送他大石头、开心时会像孩子一样傻笑的傻兄弟。这份最原始、最不需要语言的共鸣，暂时填平了他意识深处某个巨大空洞的一小角。厨房的炊烟和玉米糊糊的香气似乎也比往日亲切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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