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几天下午三点的小画室“会议”,成了林晚和顾屿辰之间一种奇特的、心照不宣的默契。顾屿辰的手伤在缓慢愈合,拆了三角巾,但依旧缠着纱布,动作不便。他用右手绘制的草稿却越来越精细,对林晚提出的修改意见也领悟得越来越快。两人之间的对话,虽然依旧围绕着校史长廊的“伤痕转化”,却在不经意间多了些只言片语的交流。
“这个光影角度,如果用色粉薄罩一层暖赭,模仿老照片褪色的效果,会不会更有时间流逝感?”顾屿辰指着草稿上一处建筑剪影问。
“可以试试。但暖赭不能太重,会破坏整体的冷灰基调。”林晚用铅笔在草稿边缘标注着。
“嗯。控制透明度。”顾屿辰记下。
“周师傅说,当时防空洞里用的油灯,灯罩是深绿色的玻璃,光线很暗很沉。”林晚翻着笔记。
“那‘光点’的冷色里,可以掺一点点极暗的橄榄绿,模拟那种压抑环境下的微光。”顾屿辰立刻在调色盘上挤出一点颜料,用笔尖蘸取,在废纸上试色。
“对,就是这样。”林晚点头认可。
这种基于专业和共同目标的交流,像一条微弱的丝线,暂时悬置了那些沉重的过往,在狭小的画室里营造出一种近乎纯粹的工作氛围。顾屿辰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这种平衡,不敢越雷池一步。林晚则像一位严格但公正的导师,只关注他输出的“成果”。
这天下午,天气骤变。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下来,闷热潮湿的空气预示着大雨将至。林晚比平时稍晚一些来到画室,手里多了一本厚厚的、封面磨损严重的硬壳文件夹。
“这是什么?”顾屿辰看着那本明显年代久远的文件夹,有些好奇。
“从校史馆资料库借出来的。”林晚将文件夹小心地放在画桌上,吹了吹上面的浮灰,“关于七十年代校办工厂的原始档案。有当时的生产记录、设备图纸,还有……一些工人和学生留下的手写笔记和草图。”
她打开文件夹,一股陈年纸张特有的、略带霉味的气息弥漫开来。里面是泛黄的纸张,油印的表格,模糊不清的蓝图,还有几张用铅笔或圆珠笔匆匆绘制的机器零件草图、生产流程图,笔触潦草却充满现场感。
“周师傅说,当年有个负责维修的老师傅,特别喜欢画图,这些可能是他留下的。”林晚小心翼翼地翻动着脆弱的纸张,指尖拂过那些褪色的线条,“这些草图,比任何文字都更能传达那个时代的‘现场感’。我想把它们扫描处理,提取一些元素,融入‘工厂’区域的壁画里。”
顾屿辰凑近了些,屏息凝神地看着那些充满岁月痕迹的草图。那些线条笨拙却生动,充满了真实的力量。他仿佛能透过纸张,看到那个在轰鸣车间里,利用休息间隙趴在工具箱上偷偷画图的老师傅。这种原始的生命力,正是冰冷的齿轮意象所需要的补充。
“这个好!”顾屿辰难得地流露出明显的兴奋,指着其中一张画着巨大冲压机局部结构的草图,“这种粗犷、带着油污印记的线条,完全可以转化到壁画齿轮的肌理上!还有这个,”他又指向一张画着几个工人合力搬运模具的速写,“虽然只是简单几笔,但人物的动态和力量感很强,可以抽象化处理,作为齿轮间挣扎的‘知识碎片’的补充……”
窗外响起沉闷的雷声,雨点开始噼里啪啦地砸在玻璃窗上。画室内的光线瞬间暗了下来。林晚起身,摸索着打开画室唯一一盏老旧的白炽灯。昏黄的灯光下,那些泛黄的档案纸张显得更加沧桑。
两人都沉浸在这些意外发现的“宝藏”里,头几乎凑在一起,讨论着如何将这些真实的“笔触”转化为艺术语言。林晚拿起一张画着简易车床的草图,想看得更仔细些。
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
画室的门没有关严,一阵穿堂风猛地灌了进来!风力不大,却足以吹动画桌上那些轻飘飘的旧档案!
“小心!”顾屿辰惊呼。
林晚下意识地伸手去按,但己经来不及了!几张最上面的、边缘己经酥脆的图纸被风卷起,打着旋儿飘向地面!其中一张恰好飘向林晚脚边放着的一小桶刚调好、准备试色的深灰色丙烯颜料!
“别动!”顾屿辰反应极快,几乎是扑过去!他顾不得受伤的左手,用右手猛地一捞!那张飘落的图纸被他险险地抓在了手里!但他的动作幅度太大,身体失去平衡,膝盖重重地磕在了旁边一个废弃画架的金属腿上!
“砰!”一声闷响,伴随着顾屿辰压抑的痛哼。
“顾屿辰!”林晚吓了一跳,赶紧放下手中的东西去看他。
顾屿辰半跪在地上,右手紧紧攥着那张抢救下来的图纸,脸色因为膝盖的剧痛而瞬间发白,额角渗出冷汗。他左手的纱布因为刚才剧烈的动作,又隐隐透出一点红色。
“你怎么样?”林晚蹲下身,目光落在他捂着膝盖的手上,又看向他渗血的左手,“膝盖撞到了?左手伤口是不是裂开了?”
“没…没事。”顾屿辰咬牙想站起来,膝盖却一阵钻心的疼,让他踉跄了一下。
“别动!”林晚按住他的肩膀,语气带着不容置疑,“图纸给我。”她从顾屿辰紧握的右手里小心地抽出那张泛黄的草图,万幸,图纸完好无损。她将它轻轻放回文件夹。
然后,她看向顾屿辰的膝盖。“卷起裤腿,我看看。”
顾屿辰僵住了。他看着林晚近在咫尺的、带着严肃和不容拒绝神情的脸,看着她清澈眼眸里映出的、自己狼狈的影子。拒绝的话在喉咙里滚了滚,最终化为无声的妥协。他僵硬地、极其缓慢地,用没受伤的右手,卷起了左腿的裤管。
膝盖上方,一大片触目惊心的青紫迅速蔓延开来,中心位置甚至破了一点皮,渗着血丝。显然是刚才磕在画架尖锐的金属棱角上了。
林晚倒吸一口冷气。这伤看着比手上的口子更严重。她立刻起身,再次熟练地从角落翻出那个急救箱。
“忍着点。”她拿出碘伏棉球,动作比上次更加轻柔,小心翼翼地擦拭着膝盖上的伤口和周围的淤青。冰凉的触感和消毒液的刺激让顾屿辰身体微微颤抖,但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吭,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林晚低垂的眼睫上。她专注的神情,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处理完膝盖的皮外伤,林晚又检查了一下他左手的纱布。还好,只是轻微的渗血,没有崩开。她重新用干净的纱布加固包扎了一下。
雨声哗哗,敲打着玻璃窗,将画室与外界隔绝开来,形成一个昏暗而安静的空间。空气中弥漫着碘伏、旧纸张和雨水的潮湿气息。
顾屿辰靠着画桌腿坐在地上,林晚也抱着膝盖坐在他对面不远的地板上,两人之间隔着那个打开的、装着泛黄档案的文件夹。气氛有些微妙。
“为什么……”林晚看着文件夹里那些被抢救下来的图纸,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有些飘忽,“为什么这么拼?这些档案,就算弄脏了,校史馆应该也有备份。”
顾屿辰低着头,看着自己重新包扎过的左手和青紫的膝盖,沉默了很久。久到林晚以为他不会回答了。窗外的雨声似乎更大了。
“因为……”他终于开口,声音很低,带着一种压抑的沙哑,“这是你……珍视的东西。”他顿了顿,似乎在积攒勇气,抬起头,目光穿过昏黄的灯光,落在林晚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坦诚,“就像……就像当初,我弄脏了你的速写本。”
林晚的心脏猛地一缩!她没想到他会主动提起那个禁忌的、充满羞辱的起点。
“我知道,一句‘对不起’太轻了。”顾屿辰的声音微微发颤,眼神里是浓得化不开的痛苦和自厌,“我知道,无论我做什么,都抹不掉那些痕迹。就像这墙上的裂缝……”他指了指画室墙壁上一条陈年的、无法修补的裂痕,“它们就在那里,丑陋,扎眼,提醒着所有人发生过什么。”
“可是……”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可是,林晚,我看到你在做什么了。你在图书馆地下,想利用那些渗水的痕迹。你在校史长廊,想把裂缝变成河流的一部分。你……你在告诉我,即使是丑陋的‘伤痕’,也可以被看见,被转化,变成讲述故事的一部分。”
他的眼神灼热起来,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希冀:“所以……所以我在想……我的这些‘伤痕’,那些我留在你生命里的、肮脏丑陋的痕迹……是不是……是不是也有那么一点点可能……不是被掩盖、被遗忘……而是……可以被你……‘看见’?可以被你……哪怕只是像对待这些档案、这些墙缝一样……被纳入你的‘作品’里?成为……你理解的这个世界的一部分?”
他语无伦次,声音哽咽,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口剜出来的,带着滚烫的温度和绝望的祈求。昏黄的灯光下,他苍白的脸上,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惊涛骇浪,有痛苦,有忏悔,有卑微,更有一种孤注一掷的、对“被看见”的渴望。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施暴者,而是一个伤痕累累、试图抓住最后一丝微光的溺水者。
林晚彻底怔住了。她看着眼前这个蜷缩在画室地板上、膝盖青紫、手缠纱布、眼神破碎的少年。他笨拙地、近乎绝望地用“伤痕转化”这个她提出的艺术理念,来类比他们之间不堪的过往,祈求一个“被看见”的可能。
雨声如注,敲打着窗户,也敲打着林晚的心防。画室里,只剩下两人沉重的呼吸声,和那本摊开的、承载着岁月伤痕的旧档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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