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关之外,幽影会的大营。
此刻与其说是一座军营,不如说是一个巨大的、散发着癫狂与血腥气的屠宰场。
篝火烧得比白日还要旺,舔舐着黑夜,将每个黑甲士兵的脸都映照得狰狞扭曲。
他们大口撕咬着烤得半生不熟的羊肉,将烈酒如同饮水般灌入喉咙,粗野的笑骂声与兵器碰撞的铿锵声混杂在一起,汇成一股野蛮而原始的喧嚣。
他们有理由狂欢。
白日一战,他们用最小的代价,将太子大军死死挡在关外,甚至让那位金枝玉叶的郡主都挂了彩。
城内的靖远军更是苟延残喘,破城只在旦夕之间。
胜利的果实,己经芬芳得令人沉醉。
大帐之内,更是这场狂欢的中心。
影主高坐主位,他那张俊美得近乎邪异的脸上,终于不再是死水般的沉寂,而是染上了一抹兴奋的潮红。
他举起手中的金杯,遥遥对着下首第一位的沈清泽。
“白面军师,此役首功,当记你一笔。”
他的声音依旧带着那股漫不经心的磁性,却多了几分欣赏,“本座向来不信外人,但你,是个例外。你比本座麾下任何一个将军,都更懂得如何捅谢瑜的刀子。”
帐内一众幽影会的头目纷纷将目光投向沈清泽,那目光里混杂着敬畏、嫉妒与审视。
沈清泽一袭白衣,坐在这群黑甲魔煞之中,本该格格不入,此刻却显得异常和谐。
他面带温润的微笑,举杯回敬,姿态从容不迫,仿佛真是个为新主子立下汗马功劳的得意谋臣。
“主上谬赞。清泽不过是比旁人,更了解太子的软肋罢了。”他轻抿一口酒,将杯中物的辛辣压入喉底,也压下心头翻涌的惊涛骇浪。
他的袖口之下,指尖冰凉。
没有人知道,他这副平静的皮囊之下,藏着的是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
他厌恶这里的一切,厌恶那呛人的血腥味,厌恶这群视人命为草芥的疯子,更厌恶自己此刻的身份。
他唯一的慰藉,是怀中那个小小的、早己被体温捂热的合欢花香囊。
那是他与昭玥之间,最后的牵绊,也是他为这整座大营,准备的最后一道催命符。
“待明日一早,本座发动总攻,取下阳关,活捉谢慎!”
影主站起身,声音陡然拔高,“届时,整个北境,都将是我幽影会的牧场!而你,沈清泽,本座许你靖远王之位,让你亲手,将谢氏一族,踩在脚下!”
“哈哈哈,多谢主上!”沈清泽朗声大笑,眼中却无半分笑意。
就在此时,营外忽然响起了震天的鼓声与喊杀声!
“报——!”
一名斥候连滚带爬地冲进大帐,“主上!太子……太子大军趁夜发动总攻了!”
帐内瞬间一静,随即爆发出更大的狂笑。
“谢瑜是疯了吗?就凭他那点人,也敢夜袭?”
“定是白日被打怕了,想拼死一搏!”
影主眼中闪过一丝轻蔑:“来得正好,省得本座明日再费力气。传令全军,迎战!让这位太子殿下瞧瞧,什么叫真正的地狱!”
他转向沈清泽,笑道:“军师,随我一同去看看?看看你那位昔日的主子,是如何绝望的。”
“固所愿也。”沈清泽起身,理了理衣袍,跟在影主身后,走出了大帐。
他抬头望向周军大营的方向,火光冲天,人影绰绰,杀声震耳欲聋,一切都像是真的。
但他知道,那不过是苏棠的计策。
一场声势浩大的……皮影戏。
……
周军后方,医帐之外的空地上。
苏棠正仰着头,看着几只巨大的风筝,被士兵们合力放上夜空。
这些风筝造型古怪,与其说是风筝,不如说是能载物的翼。
翼下,都用细绳挂着一个个小巧的布包,里面装满了她特制的黄色药粉。
“苏姑娘,这……这玩意儿真的能行吗?”一名负责操控风筝的玄甲卫,满脸的难以置信。
他们上阵杀敌是好手,可深更半夜,在这里放风筝杀人,实在是闻所未闻。
“能不能行,一会儿你们就知道了。”
苏棠面无表情地回答,“你们的任务,就是让它们飞到敌营正上方,不高不低,然后,等我的信号。”
小萱站在她身旁,紧张地攥着衣角:“师父,风向好像对了。”
苏棠伸出手,感受着从阳关方向吹来的夜风,那风中带着山野的凉意,也带着一股若有似无的……合欢花香。
她知道,那是谢昭玥成功了。
夜色是最好的掩护。
在周军佯攻的喊杀声吸引了所有注意力的同时,另一端,数十道黑影,正悄无声息地沿着山壁的阴影,潜入了幽影会大营的后方。
为首的,正是谢昭玥。
左肩的伤口在每一次攀爬时,都传来阵阵撕裂般的剧痛,但她毫不在意。
她的眼中,只有那些明明灭灭的篝火,和巡逻队的路线。
她身后的“胭脂骑”精锐,个个身手矫健。
他们无声地解决了几个暗哨,将苏棠给的药包,一个个塞进了下风口的柴堆与帐篷通风口。
一切准备就绪。
谢昭玥隐蔽在一块巨石之后,将那枚冰凉的竹哨,凑到了唇边。
她死死盯着远方敌军帅帐的方向,那里灯火通明,影主和一众头目正在观战,而其中,有一个她熟悉到骨子里的白色身影。
……
高坡之上,谢瑜立马于黑暗之中。
他看着远处自己亲手下令上演的这出闹剧,无数士兵推着稻草人呐喊冲锋,场面荒唐又滑稽。
“殿下,宋大人求见,说此等打法,有损我军威名,请求亲自率兵真攻……”一名亲卫低声来报。
“让他滚去伙房,看看柴劈完了没有。”谢瑜头也不回。
他现在没工夫理会宋秉忠那个蠢货。
他的全部心神,都系于两处。
一处,是那潜入敌营的妹妹;另一处,是那个站在风筝下的女人。
他到现在都无法理解,一个人的脑子里,怎么能装下那么多稀奇古怪,却又招招致命的念头。
放风筝,送瘟神。
亏她想得出来。
可偏偏,这荒唐的计划,却是眼下唯一的破局之法。
就在此时,他身旁的副将,按照苏棠的指示,点燃了一支特制的烟花。
“咻——砰!”
一朵血红色的烟花,在夜空中炸开,绚烂而短暂。
是信号。
给沈清泽的信号,也是给苏棠的信号。
敌营帅帐前,沈清泽看到那朵烟花,垂在身侧的手,猛地收紧。
周军后方,苏棠看着那朵血色之花,平静地吐出两个字。
“割线。”
夜风中,士兵们挥刀斩断了牵引布包的细绳。
霎时间,漫天黄沙。
不,那不是沙。
那是无数细密的黄色粉末,乘着夜风,悄无声息地,笼罩向那片狂欢的营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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