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待卓异开口，贺泱先咳嗽了一声：
“卓先生是想问，我为什么要隐瞒修士身份吧？”
卓异只是静望着对方。
贺泱的目光垂了下去：
“我练的功法，是从师傅的旧书里翻出来的。
“这书纸边毛糙，想来师傅应该没少翻看。
“但看师傅平日的状态，并没有成功的迹象；
“师兄就更不用提了，应是连这本书的存在都一无所知。
“所以我练成这事，从不敢在他们面前提及……”
贺泱终于鼓足勇气重新面对卓异：
“上次确实不是有意对卓先生隐瞒……”
“贺先生以为，我会因此对您产生不好的印象？”
卓异略偏了头。
贺泱神情一僵：
“那卓先生为何用这种眼神看我？”
卓异塌下腰以手托腮：
“任何不愿明说的事，背后必有苦衷。所以贺先生对我隐瞒，我也就不想深究。
“毕竟凡事总得有个根源，才得以抽枝发芽。
“所以我只是好奇，贺先生方才怒火的根源何在？”
贺泱突然笑出声来：
“哈哈哈哈，如此说来，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也是，在卓先生这样的人面前，我终究只是俗人罢了。”
卓异也笑了一声：
“别捧我了贺先生，若您不想回答这个问题，我们跳过就是。”
贺泱现出极畅快的神色：
“原来卓先生也是性情中人，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在入杏林之前，我也算个尚气任侠的。
“那时每天就想着出去行走江湖，到处游山玩水什么的。
“后来子承父业行了医，这颗心侥幸留了下来。
“今天看见凌少侠他们，恍惚间就看见了当年的自己。
“谁又能忍心袖手旁观当年的自己吃瘪呢，所以我才……”
话到此处，贺泱有意接上卓异的目光。
他眼底闪过一丝谦敬：
“但作为修士，确实该学学卓先生的养气功夫啊……”
卓异自然避开贺泱的目光：
“养气不敢当，今日若非贺先生出手，只怕我的反应比您善不了多少。
“若是我养气功夫到家的话，那日也没必要向贺先生讨教养生术了。”
卓异说罢，暗暗开启了感灵能力：
“冒昧问句，贺先生眼下修为如何？”
贺泱顿了一下：
“按那本书的说法，大约炼气三层……肯定高不过卓先生就是。”
卓异翻腕收回真气：
“贺先生高看我了，我才炼气一层。”
“道人取心嘛，卓先生不必自谦。”
贺泱说着瞄向将一切声音隔绝在外的雕花木门：
“就是这位万员外，看起来除了心急没别的了……”
卓异想起那满满三箱的朱砂硫磺，忍不住揉起眉心：
“可能是病急乱投医吧，怪不得万钟让我们帮着劝劝……”
“但看过他家下人的做派，我是没了劝的心思。”
贺泱收回目光搓弄袖口：
“仗势欺人的没一个好东西，叫他自生自灭去吧。”
“你确认不是被你吓的？”
卓异偷偷腹诽。
嘴上却保持礼貌道：
“但看万钟做派，许是我们恰巧碰上了那个污点……”
“卓先生还真是远离世俗一心求道之人，连人心险恶也不愿相信了。”
贺泱终于暴露出一丝不屑：
“这种高门大宅的主仆，哪有不上下串通沆瀣一气的？”
卓异见状反而放下心来：
“这一点我确实不甚了解，还望贺先生赐教。”
贺泱一拂袖挺首上身：
“万钟能在我影响下强行制止那账房，又岂会是对修炼一无所知之人？
“而且看他言语，至少是管家一类可以接近万员外本人的身份。
“这样的身份，想劝他家老爷首说不就完了，为什么非要借我们两个外人的口？”
卓异思索着提出符合自己人设的问题：
“但贺先生也知道，有时这些事亲近人说话没外人管用……”
“可他们连我是大夫都不信，又怎么会听我的劝告？”
贺泱说着上下打量起卓异：
“而卓先生又这般年轻，他们难保不会用小儿之见来反驳您。”
“可我们本就是管劝不管听啊。”
卓异露出真诚的疑惑。
贺泱见状反而泄了气：
“……可能是不修道的原因，我没卓先生这么洒脱。
“我觉得事既然做了，就必须做到最好。”
卓异只得先劝贺泱：
“我也只是说说我的想法，贺先生别太在意了。
“这种事情还是按着自己心意来，否则会影响道心的……”
雕花木门突然响了三声。
贺泱咳了一声算作应答。
万钟用脚推开木门，亲自端着茶水走进屋内：
“让二位久等了。”
“不用客气，凌少侠也让你们久等了。”
贺泱仍是一点不客气。
万钟无声笑笑，自顾自斟茶分杯。
杯口弥漫的不只是雾气，还有星星点点的灵光。
卓异接过既不烫手又轻薄的白瓷茶杯，向万钟礼貌一笑。
贺泱也接下茶杯，只是仍然冷着脸。
万钟略低了目光介绍道：
“这茶采自切云山灵气最重的南麓，趁雨前摘下，集一春之精华……”
“闲话少叙吧万公子，你的来意我们都知道了。”
贺泱放下茶杯紧盯万钟。
卓异隔着氤氲茶烟也看向了万钟。
见两人都没喝茶，万钟干脆给自己倒了一杯：
“既然二位都是爽快人，那我就不打哑谜了。”
他高举茶杯一饮而尽：
“今天我家老爷不在，我也不知道是上哪寻仙去了。”
“寻仙？万员外还有这个爱好？”
卓异有些惊讶。
因为他记得，这位万员外腰粗如水缸，平日出行都要坐轿。
“不，老爷是生病了，名为寻仙实则问药。”
万钟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病了？消渴症还是帝王病？”
贺泱悄悄把茶杯推向万钟。
“倒没那么严重，就是吃不好、睡不香，夜间失眠早晨难起。”
万钟说着叹了口气。
卓异强忍下吐槽这也算病的欲望：
“不知万员外想求什么药？”
“这种事卓先生看得最清楚了吧，何必再问我呢。”
万钟停下了所有动作，目光涣散地垂着。
“富贵得活着才能享，你家老爷这病，该得。”
贺泱嗤笑一声扭过头去。
卓异放下茶杯环抱双臂：
“想长生啊，那没得劝了……”
万钟立即用乞求的眼神望着卓异：
“卓先生是明事理之人，未必不能劝动老爷……”
卓异用加倍恳切的目光回望万钟：
“我斗胆请万公子猜猜，我为什么修炼？”
万钟沉吟一番，看了眼卓异的道袍又把话咽回去。
贺泱在一旁握起拳头：
“劝的方法不是没有，只怕你不能接受……”
“算了吧贺先生，这念头断不是轻易能打灭的。”
卓异抬手撑桌上身前倾：
“您之前说我洒脱，但在这事面前，我也洒脱不得。
“论及长生，没人看得开的。
“不老不死不灭，是所有修士的愿望……不对，野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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