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山蜀水的二月，雾霭来得总像一坛陈酿的墨汁，不是渐渐洇开，而是劈头盖脸地倾倒下来，将天地间所有棱角都泡得发软。
沈复踏入这片混沌时，赤脚掌下的碎石子正渗着隔夜的潮气，每一步都像踩在浸透墨汁的宣纸上，无声无息，却在身后留下一串迅速被雾气吞噬的淡影。
这雾浓得近乎实体，能拧出水珠来，缠绕在嶙峋的山岩上，给灰黑色的石头裹上一层湿腻的绒边。
枯瘦的老树枝桠刺破雾帐，像一只只僵死的手爪，挂着沉甸甸的雾滴，偶尔坠下一滴，砸在山涧溪流里 —— 那溪流本是清亮的，此刻却成了一条暗绿色的绸带，在雾中若隐若现，水声也被雾气吸得发闷，像是谁在喉咙里呜咽。
沈复背着那口半人高的藤编培养箱，藤条早己被沈复偶尔的逆生之炁磨得发亮，边缘处甚至沁出深褐色的斑驳痕迹，像是老旧家具上的包浆，却带着一股若有似无的腥气。
箱中数十只青蛙伏在青绿的藤叶上，肚皮随呼吸微微起伏，偶尔有一只鼓起腮帮，发出的鸣叫沉得像浸了水的木槌，在空谷里荡出几圈浑浊的涟漪。
他刚踏入逆生三重境不过月余，体内那缕先天一炁一人有余量，两人又不足。所以沈复仅够维持自身形骸不散，却无力将这满箱 “分身”全部 复归人形。
行至青石隘口时，雾中忽然浮起一串驼铃的碎响。
商队的骡马踏碎水洼，溅起的泥点在沈复脚边洇出深色的花。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露着的脚趾，又瞥向商队里裹着狐裘的胖商人，脚步未停，却在擦肩而过时，顺手扯下了晾在骡背上的半旧青衫。
布料摩擦的轻响被驼铃盖过，没人注意到这个灰扑扑的身影多了件干爽的外袍。
“爹，你看那人……” 一个童子的声音被粗暴地捂住。
沈复眼角余光里，一个络腮胡大汉死死捂住男孩的嘴，那大汉正是见过这世间“非凡力量”的毕大山。
他眼里的恐惧像雾水一样凝结，握着儿子后颈的手指关节发白，仿佛沈复是条吐着信子的毒蛇。
小男孩自然是毕渊，圆睁着眼睛盯着沈复背后的藤箱，睫毛上还挂着雾珠。
就在这时，箱中一只背生黑斑的青蛙猛地跃起，前爪撞在藤条上，发出 “呱” 的一声闷响。
那蛙的瞳孔是诡异的竖线，在毕渊看来，它歪着头的模样竟像是在打量自己。
西目相对的刹那，毕渊觉得那蛙的眼神里没有畜生的懵懂，反而有种洞穿世事的沉寂，像一口深井映着他好奇的脸。
……
沈复脚步未停，掌心在箱带上来回，藤条被磨得发亮，浸透了他这些年积攒的血腥气 —— 那是比雾更浓的东西，只是被他用温润的面皮暂时裹住了。
雾渐渐薄了些，天边露出一弯残月，像一把生锈的镰刀，悬在蜀中群峦的顶端。月光透过稀疏的雾霭，洒在山林里，给万物镀上一层冷白的霜。
沈复背着箱子涉水而过，脚下的江水黏稠如墨，踩下去能感觉到一种滞涩的阻力，像是在墨汁里跋涉。
水面倒映着他的脸，苍白得近乎透明，嘴唇没有一丝血色，只有一双眼睛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幽深，像是两口古井，里面沉淀着化不开的寒意。
江水缓缓流动，吞没了他的足印，一个接一个，就像吞没了无数段无人知晓的因果 —— 他的过去，他的仇恨，他那些死在逆生三重路上的 “侣”，都被这江水一并带走了。
行至一处荒寺残垣时，天边的残月正好被云层遮住，西周顿时暗了下来。
就在这时，寺内一口锈迹斑斑的铜钟突然 “当” 地一声巨响，声浪震得瓦檐上的积尘簌簌落下，像一场微型的雪崩，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沈复脚步未停，只想路过这荒寺，可余光却瞥见寺内那尊断佛的手掌上，竟站着一个人。
那是个年轻的武僧，身着月白僧袍，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团浮动的影子。
他站在断佛残破的手掌上，那手掌裂满了蛛网般的纹路，指骨处甚至能看到里面的石芯，却依然稳稳地托着他，那份神圣与周遭的荒芜破败形成了诡异的对比。
僧袍在夜风中猎猎翻飞，露出他年轻的面孔，眉骨高耸，鼻梁挺首，本该是俊朗的模样，可那双眼睛却沉如古井，没有半分波澜，仿佛能看透人心底的污秽。
他双手合十，腕间一串佛珠相撞，发出清越的声响，在铜钟的余韵中显得格外空灵。
“施主留步。” 武僧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沈复停下脚步，转过身。
他刻意收敛了气息，面上带着一层温润的假象，像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可那股从骨缝里渗出的血腥味，却瞒不过眼前这人 —— 佛门天眼，能见众生业障。
这武僧便是解空。
解空合掌，腕间佛珠相撞声清越，“施主杀气太重，恐伤菩提。”
“小师父，” 沈复的声音有些沙哑，指腹无意识地着箱带的藤条，那藤条被他磨得发亮，浸透了他的汗水和气息。
“你我素昧平生，何必渡我？”
武僧纵身跃下佛掌，足尖点地，悄无声息，仿佛一片落叶。
“众生皆苦，” 他说，“见杀不阻，便是共业。”
话音刚落，沈复背后的藤箱里突然一片死寂。
之前还偶尔发出声响的青蛙们，此刻全都屏住了呼吸，像是感受到了某种强大的压迫。
荒寺周围的空气瞬间凝固，只有残破的经幡在风中无力地飘动，发出 “沙沙” 的声响，像是在为即将到来的冲突哀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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