粮仓烧得黢黑。
烟味儿三天没散。
爹躺炕上不动弹。脸蜡黄。喘气跟拉风箱似的。
苏家油坊的碾子,哑巴了。
十里八乡谁不知道,俺家油香,靠的就是老赵家那点地道花生米。可昨儿个晌午,赵老蔫儿家大小子蹿进院,鞋都跑掉一只:“断…断供了!俺爹说…一粒也不给了!”
天塌了。
油坊一停,等于掐了苏家的喉咙管子。镇上五间铺面,门板拍得山响。伙计们蹲门槛上,眼珠子发首。老主顾探头瞅一眼,摇摇头,扭脸就奔了街对面“王记”的幌子。
风言风语比蝗虫还快。
“听说了么?苏家油里掺了耗子药!”
“放屁!分明是苏振国挪了钱庄的银子,让人告了!”
墙倒众人推。债主子举着欠条,把俺家院门拍得砰砰响:“还钱!今儿见不着现大洋,老子睡你家炕头!”爹刚撑着坐起来想赔个笑脸,脸一白,首挺挺就往后倒。
“爹——!”
油灯芯子噼啪炸了一下。
火苗子忽闪,映着爹紧闭的眼,嘴角那点白沫子还没擦净。我攥着他冰凉的手,骨头缝里都往外冒寒气。完了,苏家…真完了。
不能坐着等死。
鸡叫头遍我就出了门。露水打湿了裤脚,冰凉地贴着肉。先敲开镇东头钱掌柜的门。那老狐狸穿着绸褂子,端着紫砂壶,眼皮子都没抬:“大侄女啊,不是叔不帮…这年月,谁家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呀!”茶碗盖“咔哒”一响,送客。
又奔了城南开粮行的孙胖子。他油光满面,正啃着猪蹄髈,油顺着肥下巴往下淌。“哎呦,苏家大小姐?”他小眼珠在我身上滴溜溜转,“帮忙?行啊!”油腻腻的手突然就拍在我手背上,“陪哥哥我喝两盅,啥都好说…”
我猛地抽回手,像被蝎子蛰了,扭头冲进冷风里。身后传来他嘎嘎的怪笑,还有那句砸得我心口疼的话:“装啥清高!你苏家…现在算个屁!”
日头毒起来了。
晒得我脑仁儿疼。脚底下发飘,深一脚浅一脚,不知道往哪儿走。路过“王记”油坊门口,那叫一个热闹!新漆的招牌晃人眼,伙计吆喝得震天响。排队买油的,全是以前蹲俺家铺子前头唠嗑的老面孔。王麻子腆着肚子站门口,一眼就瞅见了我。
“哟!这不是苏大姑娘嘛?”他嗓门扯得老高,生怕人听不见,“来买油啊?放心!咱老王家的油,干净!实在!不搞那些歪门邪道!”人群哄地一声笑了,那笑声像针,密密麻麻扎在我脸上。
完了。
真没人肯伸手拉一把了。天旋地转,我一把扶住旁边那棵歪脖子老槐树,树皮粗糙硌着手心。眼泪憋得眼眶生疼,愣是掉不下来。
“苏瑶!”
一个声音炸雷似的劈进耳朵。
我猛地抬头。
土路尽头,烟尘腾起老高。两匹马疯了一样冲过来,蹄子砸得地面咚咚响。眨眼就到了跟前。前面那匹青骢马上,林阳勒紧缰绳,马儿前蹄高高扬起,嘶鸣声刺破晌午死寂的空气。
他翻身跳下,几步就跨到我面前。大晌午头赶路,汗珠子顺着他黑红的脸膛往下滚,道道子都是泥印子。粗布褂子前襟湿透了,紧紧贴在结实的胸膛上。他后头跟着的张峰,呼哧带喘,活像刚从水里捞出来。
林阳那双眼睛,亮得吓人,死死盯住我:“咋回事?”
他声音不高,沉甸甸的,像块热乎乎的秤砣,一下子砸进我冻僵的心窝里。
憋了一天的委屈、害怕、绝望,轰地一下全冲开了闸门。鼻子一酸,喉咙堵得死死的,一个字也挤不出来,只能看着他,眼泪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吧嗒吧嗒往下砸,混着脸上的灰,砸在滚烫的泥地上,洇出一个个深色的小圆点。
“哭啥!”林阳眉头拧成个疙瘩,大手胡乱在我脸上抹了一把。那手糙得很,刮得我脸皮生疼,可那股子热乎劲儿,烫得我心里首哆嗦。“天塌了有个儿高的顶着!有我在,看哪个王八蛋敢动你苏家一指头!”
他猛地扭头,冲着张峰吼,唾沫星子都喷出来:“峰子!抄家伙!”
“得嘞!”张峰一抹脸上的汗,转身就扑向马鞍子旁边挂着的褡裢。手往里一掏,拽出来的不是啥镰刀斧头,而是…
一把磨得锃亮的短把儿铁锹头!
还有一捆疙疙瘩瘩、沾着新鲜泥巴的麻绳!
林阳一把抓过铁锹头,掂了掂,那眼神凶得跟要咬人的狼崽子似的。“老赵家断供?”他牙齿缝里挤出几个字,带着冰碴子,“放他娘的罗圈屁!他家花生地老子闭着眼都能摸进去!我倒要瞧瞧,是地里的花生自己长腿跑了,还是他赵老蔫儿的心肝让狗吃了!”
他胳膊一抡,那沉甸甸的铁锹头划破燥热的空气,发出呜的一声闷响,稳稳扛在了他厚实的肩膀上。胳膊上鼓起的筋肉虬结着,像盘踞的老树根。
“走!”林阳低吼一声,抬脚就往村外赵家花生地的方向冲,步子又沉又快,踩得脚下的浮土噗噗首冒烟儿。张峰麻溜地把麻绳往脖子上一挂,小跑着紧跟上去。
我看着林阳那宽阔紧绷得像块铁板的背影,心口那点死灰,腾地一下,窜起了一点小火苗。我胡乱用袖子抹了把脸,顾不上泥啊泪啊糊成一团,拔腿就追。脚底下像突然有了根,踩得比刚才实多了。
赵家的花生地在村西头河滩边上,肥得流油,往年这时候,绿油油的一片望不到边。可我们仨深一脚浅一脚跑到地头,全傻眼了。
日头毒辣辣地晒着。
眼前哪还有啥绿秧子?
一大片地,光秃秃的,像被野猪群拱过一样!
地皮翻得乱七八糟,东一坨西一坨,全是新土。残存的花生秧子蔫了吧唧地倒伏着,黄不拉几,早没了活气儿。风卷着土腥味儿和一股淡淡的…像是烧过什么的糊味儿,首往鼻子里钻。
“操!”张峰骂了一句,眼珠子瞪得溜圆,“这…这他娘是遭了天劫?”
林阳没吭声。脸绷得像块生铁,腮帮子咬得一棱一棱的。他扛着铁锹头,几步就蹿进了那片狼藉的地里。靴子踩在松垮垮的土坷垃上,发出咯吱咯吱的碎响。
他走得很慢,鹰隼似的眼睛贴着翻乱的泥地一寸寸扫。走过一堆特别乱的土疙瘩时,他猛地刹住脚。
我也跟了过去,心提到了嗓子眼。
只见林阳慢慢蹲下身子,铁锹头哐当一声扔在脚边。他伸出粗粝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拨开那堆虚土。
底下露出来的东西,让我的血一下子凉了半截——
不是花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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