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轻柔的、带着灼热温度的吻，像一枚烙印，深深地烙在了姜眠的记忆里。
第二天，也就是合同到期的前一天，整个明州实验中学都笼罩在一种暴风雨前的宁静中。流言蜚语仿佛被医务室那个下午的突发事件按下了暂停键，但姜眠知道，这只是暂时的。
她和陆景行之间，也恢复了一种比陌生人还尴尬的死寂。他不再立起那堵词典墙，却也再没看过她一眼。
放学铃响，姜眠正在慢吞吞地收拾书包，陆景行却破天荒地没有第一时间离开。他走到她的课桌旁，站定。
“姜眠，”他声音很平，听不出情绪，“出来一下，有件事要做个了结。”
姜眠的心，猛地一沉。
走廊里，人来人往，喧闹声像隔着一层毛玻璃。两人站在窗边，谁也没先开口。夕阳的光斜斜地打进来，在他俩之间画下一道泾渭分明的光影。
陆景行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牛皮纸文件夹，递给她。是那份她早就烂熟于心的《合作协议书》。
他拉开文件夹，翻到最后一页，指着甲乙双方的签名处：“今天到期，我们做一个交接。”
姜眠接过那几页纸，指尖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她强迫自己扯出一个笑，语气轻快得像在讨论今天晚饭吃什么：“嗯，合作愉快。这三个月，多谢陆主席完美扮演男朋友角色了，演技精湛，业界良心。”
“应该的。”陆景行点点头，从那个洗得发白的校服口袋里，掏出钱包。
他打开钱包，从里面异常认真地，一张一张，数出六十张崭新的一百元人民币，递到她面前。
“说好的报酬，六千块，一分不少。”
那叠钱，带着一种刺目的红，晃得姜眠眼睛生疼。她愣了几秒，然后像没事人一样，伸手接过，随手塞进了自己那个帆布书包里，连看都没多看一眼。动作利落得像个刚刚完成交易的职业杀手。
气氛尴尬得快要凝固。
姜眠转身就想走，再多待一秒，她怕自己会当场失态。
“等一下。”陆景行叫住她。
他又从书包里掏出另一个文件夹，比刚才那个厚实得多。
“这个，也给你。”
姜眠疑惑地接过来，翻开。
第一页，是一张用Excel表格打印出来的收支明细，标题是【合作项目（2018.092018.12）费用清单】。
【9月12日，堕落街奶茶铺，香芋奶茶（温，无糖）x1，珍珠奶茶（冰，半糖）x1，共计32元。】
【9月20日，万象城UME影城，《影》电影票x2，爆米花套餐x1，共计118元。】
【10月5日，校运动会，矿泉水x4，创可贴x1，共计13.5元。】
……
一笔一笔，清清楚楚。后面甚至还附上了所有的小票和发票，用回形针整整齐齐地别在相应条目旁边。连那次在校门口买冰淇淋，那张皱巴巴、几乎快要褪色的小票，都被他用透明胶带仔细地贴在A4纸上。
他真的，把这当成一个项目在做。
每一分，都算得明明白白。
姜眠合上文件夹，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她挤出一个她这辈子最难看的笑容：“陆主席，你真是个合格的甲方。”
说完，她抱着那个文件夹，快步离开。
转身的瞬间，眼泪再也忍不住。她几乎是冲刺着跑进女厕所，把自己反锁在最里面的隔间，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到地上，把脸埋进膝盖，无声地痛哭起来。
晚上九点，姨妈一家早就睡了。
姜眠在自己那个小小的房间里，把那叠钱和那个文件夹拿出来，准备塞进抽屉最深处，永久封存。
就在这时，楼下突然传来一声粗着嗓子的喊声：“姜眠！有你的快递！”
她愣了一下，这么晚了，谁会给她寄东西？
她打开窗户，看到一个穿着蓝色工作服的快递员，举着一个半人高的大纸箱，正满头大汗地站在路灯下。
姜眠匆匆跑下楼签收。寄件人那一栏，是空白的。她抱着那个沉甸甸的箱子，一步一步挪回房间，关上门。
她用小刀划开胶带，打开箱子。
然后，整个人都僵住了。
里面整整齐齐地，摆放着这三个月的所有点点滴滴。
第一次约会看的那场《影》，两张电影票根被装在一个透明的自封袋里。
一起去游乐园时拍的大头贴，他面无表情，她笑得像个傻子。
她上次发烧时不小心掉在医务室病床上的那个粉色发圈。
他帮她补习时，一起用掉的那几本写满了公式的数学草稿本。
食堂小票，他每天都留着，按照日期叠好，用皮筋捆着。
还有他们一起参加的那个“校园科技创意大赛”，那张金光闪闪的获奖证书，他居然去复印了一份。
每一样东西，都被他小心翼翼地用袋子装好，上面还贴着白色的标签，用他那清俊的字迹，标注着日期和地点。
最上面，放着一个牛皮纸信封。
姜眠颤抖着手打开，厚厚一叠照片，从里面滑了出来。
全是他的视角。
是她趴在桌上午睡时，阳光洒在她睫毛上的样子。
是她吃冰淇淋时，嘴角沾了一点奶油，自己却毫无察觉的满足表情。
是她认真做题时，习惯性咬着笔杆，眉头微蹙的专注模样。
……
全是偷拍。
姜眠一张一张地翻着，翻到最后，发现箱子最底部，还压着一张小小的、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纸条。
上面只有一行字，是陆景行再熟悉不过的笔迹。
【这些东西，该归还给你。】
她的世界，瞬间崩塌。
原来，他把好的那一份，全都给了她。留给自己的，只有那份冷冰冰的、像商业清算一样的收支明细。
姜眠抱着那个装满了回忆的箱子，坐在冰冷的地板上，眼泪一滴一滴，砸在那些照片上，洇开一片片模糊的水渍。
哭了不知道多久，她擦干眼泪，把那份被她揉得皱巴巴的《合作协议书》拿出来，准备和那些东西一起，锁进过去。
她无意中，把协议书翻到了背面。
就在最下方，靠近页脚的地方，她突然发现了一行极小的、几乎要看不见的铅笔字。要拿到台灯底下，眯着眼睛仔细看，才能勉强辨认。
是陆景行的笔迹，写得歪歪扭扭，像是犹豫了很久，又像是用了很大的力气。
【如果可以，真想把第十条删掉。】
第十条？
姜眠的心，猛地漏跳了一拍。她慌忙把协议翻回正面，找到第十条，上面用黑色的宋体字，冷冰冰地打印着——
“第十条：合作期间，双方仅为雇佣关系，不得投入真实感情，不得假戏真做。”
她的心脏开始剧烈地跳动，像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她把那张纸翻来覆去地看，反复确认那行小字，甚至用手指去触摸那浅浅的笔痕。
字迹很淡，像是写完后，又想用橡皮擦掉，但最终还是留下了无法抹去的痕迹。
姜眠猛地想起白天在走廊，陆景行把协议递给她的时候，他的手指，在协议书背面，不自然地了几下。
原来……原来他是在掩饰这行字！
“轰——”
脑子里像炸开了一朵烟花。
她什么都来不及想，抓起搭在椅背上的校服外套就往身上套，连拖鞋都来不及换，穿着一双棉拖就冲出了家门。
“姜眠！你这么晚去哪儿！”姨妈被惊醒，在楼上尖叫。
口袋里的手机疯狂震动，是姨妈打来的催促电话。姜眠看也没看，首接按了静音。
夜风很凉，刮在脸上刀子似的。她却跑得浑身发热，心脏在胸腔里狂野地擂动。
路灯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像极了她此刻急切又慌乱的心情。
她只有一个念头，找到他！立刻！马上！
一路狂奔到学校，她熟门熟路地从侧门翻了进去，拼命地往教学楼顶跑。
她推开那扇通往天台的、锈迹斑斑的铁门。
“吱呀——”
陆景行果然在那里。
他背对着她，站在他们第一次相遇的那个老地方，手里拿着一份文件，在清冷的月光下翻看着。
听到脚步声，陆景行缓缓转身。
他的眼中有她从未见过的、像是燃烧着的光芒。他举起手里的那份文件。
那是一份崭新的“合同”，标题用加粗的黑体字写着——
【真心相爱协议书】
陆景行走近几步，月光照亮了他微红的眼眶，和他脸上那抹紧张又固执的神情。
新合同的条款，简单得不像话，只有三条：
第一，甲方陆景行与乙方姜眠，从即刻起，取消所有伪装。
第二，双方必须互相信任，坦诚相待，不得隐瞒。
第三，本协议，永远有效。
在最下面甲方的位置，陆景行己经用黑色签字笔，签下了自己龙飞凤舞的名字。
乙方的位置，空着。
姜眠接过那份还带着他体温的合同，手抖得几乎拿不稳。她从校服口袋里，掏出那支他送给她的、说能带来好运的幸运钢笔，拔掉笔帽，在乙方的位置上，一笔一划，郑重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姜眠】
签完的瞬间，陆景行一把将她拥入怀中，力气大得像是要把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天台的风很大，吹得校服猎猎作响，但两人紧紧相拥的身影，在皎洁的月光下，显得格外温暖。
远处的城市灯火璀璨，像一片沉默的星海，见证着这份从一份冰冷的契约开始，却最终以一颗滚烫的真心结束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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