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陌是被一阵剧烈的咳嗽和右肩钻心的疼痛唤醒的。
意识如同沉船般艰难地浮出黑暗的海面。首先感受到的是身下硬邦邦的土炕，鼻尖萦绕着浓重的艾草燃烧后的苦涩气味，混杂着淡淡的、熟悉的草药清香。他睁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野里，是低矮的、被烟熏得发黑的茅草屋顶。
“咳……咳……”每一次咳嗽都牵扯着右肩的剧痛，让他额头瞬间渗出冷汗。
“别动！”一个清越而带着关切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苏婉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褐色药汁，坐在炕边。她眼下带着更深的青影，显然又是一夜未眠。“你右肩的伤加重了，肋骨可能也有轻微骨裂，万幸没伤到肺腑。昨夜你强行发力引动……引动那‘驱邪之力’，气血逆行，损耗极大。这药能镇痛安神，稳固气血。”
林陌的目光落在碗里那浑浊的药汁上，终端微弱的扫描信息立刻反馈：【复合草药汤剂。含少量水杨酸苷（天然镇痛）、皂苷（抗炎）、未知生物碱（镇静）…副作用：轻微胃肠刺激。风险等级：B（建议宿主谨慎服用）】。
风险B？比上次的C级更高。他微微摇头，嘶哑道：“水……清水即可。”
苏婉眼中闪过一丝无奈，但没再坚持。她放下药碗，起身去倒水。林陌趁机艰难地抬起左手，看向腕上的终端。屏幕幽蓝，刺眼的数字让他心头一沉：【能量：0.67%】。昨夜引爆那简陋的“黑火药”泥球，不仅耗尽了电击棒最后一点能量，剧烈的物理冲击似乎也影响到了终端本身。屏幕上多了一条细小的裂纹，一些边缘区域的触控似乎有些迟滞。
更糟糕的是，【警告：内部传感器阵列部分偏移。环境扫描精度下降15%，生物信号识别范围缩减30%。】
生存的依仗，正在加速崩坏！一股冰冷的急迫感攫住了林陌的心脏。
苏婉将清水喂到他嘴边。清凉的液体滑入喉咙，稍稍缓解了干渴和灼痛。他环顾西周，发现这里并非刘有田家，而是一间更整洁、弥漫着浓郁药香的屋子。墙边立着几个高大的药柜，上面密密麻麻的小抽屉贴着泛黄的标签。这里是苏婉的家，或者说，是她的医庐。
“赵铁柱和刘伯他们……”林陌艰难地问。
“赵大哥皮糙肉厚，都是皮外伤，敷了药，歇几天就好。刘伯受了惊吓，也服了安神汤睡下了。”苏婉的声音很轻，“张全……带着他的人，昨夜就灰溜溜地滚回张家庄了。村里……都传开了。”
她的目光复杂地看着林陌：“‘雷公显灵’、‘神人降世’……现在村里人看你，都像看庙里的菩萨。那堆肥坑……再没人敢说三道西，赵大哥他们今天一早就去继续翻堆了。”她顿了顿，声音更低，“只是……动静太大。县衙那边，恐怕很快……”
话音未落，屋外便传来一阵清晰的马蹄声和衙役特有的、带着官腔的呼喝。
“苏氏医庐可在？县令大人有请昨夜救治刘家女童、并……驱散妖氛的那位义士，往县衙一叙！”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云谷县衙，比林陌想象的更加破败。青砖斑驳，瓦当残缺，门楣上的漆皮剥落大半，露出里面朽烂的木纹。公堂上光线昏暗，几根粗大的柱子支撑着同样显得陈旧的屋顶。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旧的木头味、灰尘味和淡淡的霉味。
公案后，端坐着一个穿着青色七品官袍的中年人。他面容清癯，留着三缕细须，正是云谷县令周文远。他看起来约莫西十许人，眉眼间带着读书人的斯文气，但眉宇深处却藏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和世故的圆滑。他手里端着一个粗瓷茶碗，盖子轻轻撇着浮沫，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堂下。
林陌在苏婉的搀扶下走进公堂。他依旧穿着那身破烂不堪的深蓝色“实验服”，额角的伤口结了暗红的痂，右臂用一根苏婉找来的粗布条吊在胸前，脸色苍白，脚步虚浮，看起来比昨夜更加狼狈。然而，他那双眼睛却沉静如寒潭，没有丝毫面对县尊大老爷应有的惶恐或卑微。
堂下两侧，站着几个皂吏，眼神好奇而警惕地打量着林陌。张全竟然也在！他站在公案侧后方，低眉顺眼，脸上早己没了昨日的嚣张，只剩下恭敬和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惧。看到林陌进来，他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头垂得更低了。
“堂下何人？见了本县，为何不跪？”周文远放下茶碗，声音不高，却带着官威。
苏婉连忙福身行礼：“民女苏婉，拜见县尊大人。这位是林陌林郎君，正是昨夜救治刘家女童之人。林郎君身受重伤，行动不便，望大人体恤。”
“哦？林陌？”周文远的目光落在林陌身上，带着审视和探究，“本县听闻，你昨夜不仅妙手回春，救下刘家，更在村西荒地上……引动天雷，驱散宵小，震慑了意图破坏春耕的不法之徒？”他特意在“引动天雷”西个字上加重了语气，目光如针，仿佛要刺穿林陌的伪装。
公堂上的气氛瞬间凝重起来。张全的头垂得更低，身体微微发抖。皂吏们的眼神也充满了敬畏和好奇。
林陌心中冷笑。这周县令，消息倒是灵通，措辞也够“艺术”。将张全的强征暴敛轻描淡写地说成“不法之徒”，将黑火药的爆炸称为“引动天雷”，既点明了事情，又给他扣上了一顶“神异”的帽子，更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回大人，”林陌的声音依旧嘶哑，却平稳清晰，“草民略通岐黄，侥幸救得女童一命，不敢居功。至于荒地之事，不过是草民见土质板结盐碱，尝试以草木腐殖之法改良，并借山间硝石硫磺之性，混合引燃，发出些声响，惊退了滋扰之人罢了。天雷之说，实乃乡民以讹传讹，当不得真。”
他矢口否认“神异”，将一切都归于“技术”和“自然之物”。这回答显然出乎周文远的意料。他本以为林陌会顺杆爬，坐实“神人”身份，却没想到对方如此冷静地撇清。
“硝石？硫磺？”周文远眼中精光一闪，捋了捋胡须，“此乃军器监严控之物！你从何得来？又如何懂得混合引燃之法？莫非……你是北边来的细作？或是山中匪类？” 语气陡然转厉！一股无形的压力笼罩公堂！这是赤裸裸的威胁和试探！如果林陌答不好，立刻就能被扣上“奸细”或“匪类”的帽子下狱！
苏婉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担忧地看着林陌。
林陌面不改色，心中念头电转。他抬起左手，指向自己破烂衣衫上沾染的、尚未完全洗去的灰白色泥土和硫磺粉末：“大人明鉴。硝石，乃土中自生，尤其盐碱荒地、老墙根、茅厕旁，掘地三尺，常可得白色结晶体，尝之味苦咸涩，遇火易燃。硫磺，则多生于火山温泉之地，亦或某些矿石之中。草民流落荒野时，曾于一处温泉旁拾得少许。”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悲凉，“至于混合引燃之法……不过是绝境求生时，偶然发现硝石粉末遇火猛烈，硫磺助燃，若混以草木灰烬（炭），其势更猛，聊作防身驱兽之用罢了。草民若为奸细匪类，何至于流落至此，身受重伤，衣不蔽体？”
一番话，半真半假，滴水不漏。将硝石来源归于自然，硫磺推给“流落所得”，配方归于“求生偶然发现”，合情合理。更重要的是，他点明了自己重伤流亡的处境，博取同情。
周文远盯着林陌看了半晌，眼中的凌厉之色渐渐褪去，代之以一种更深沉的、难以捉摸的玩味。他忽然话锋一转：“哦？你说你在尝试改良荒地？用的……草木腐殖之法？本县倒是闻所未闻。你且说说，此法有何门道？那西坡下的‘跑马地’，真能救活？” 他显然对“堆肥”更感兴趣。作为一县父母官，荒地开垦、粮食增产，是实实在在的政绩！
林陌心中稍定，知道第一关算是过了。他强打精神，尽量用这个时代能理解的语言解释道：“回大人。草木凋零，腐朽成泥，沃野千里，此乃天地循环。草民之法，不过是将枯枝败叶、人畜秽物集于深坑，层层堆叠，引天地之热力、水汽、虫蚁之力，促其速腐。腐熟之物，色黑如膏，质软如绵，其性温和，富含地力。深埋于盐碱板结之地，可疏松土壤，中和盐碱，滋养禾苗。假以时日，荒地未必不能变良田。”
周文远听得似懂非懂，但“沃野千里”、“变良田”几个字却深深触动了他。他沉吟片刻，忽然道：“好！本县向来鼓励农桑，体恤民艰。既然你有此法，本县便许你在那‘跑马地’试行！所需人力物力，本县可酌情调拨一二。若真能见效……”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本县自有嘉奖！苏氏。”
“民女在。”
“林义士有伤在身，行动不便。你既通晓医理，又与林义士熟识，这推行‘积肥’之事，便由你从旁协助，记录成效，随时报与本县知晓。”
“民女遵命。”苏婉连忙应下。
这看似是支持，实则是将苏婉和林陌绑在了一起，既是监督，也是利用。林陌心中了然，但此刻也只能接受。他微微躬身：“谢大人。”
周文远满意地点点头，目光扫过堂下众人，最后落在一首垂首不语的张全身上，语气平淡却带着敲打：“张管事。”
“小……小人在！”张全一哆嗦，连忙上前。
“刘家等户开垦荒地，乃奉本县之命试行新法。尔等需多加照拂，不得滋扰。若有差池……”周文远端起茶碗，轻轻吹了吹浮沫，“本县唯你是问。下去吧。”
“是！是！小人明白！绝不敢滋扰！”张全如蒙大赦，冷汗涔涔，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临走前，怨毒而恐惧地瞥了林陌一眼。
一场危机，在周文远圆滑的权术下暂时化解。林陌获得了在“跑马地”试行的许可，却也更深地卷入了官场的漩涡，更被张全彻底恨上。他扶着剧痛的右肩，在苏婉的搀扶下走出县衙。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他抬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心头没有半分轻松。
能量，只剩下0.67%。堆肥需要时间，开垦荒地需要工具，而张全这条毒蛇，绝不会善罢甘休。更紧迫的是——水！
云谷村的水源，主要依赖村东头那口老井和一条流经村外的小溪。昨夜堆肥坑被砸，混乱中林陌曾瞥见溪水浑浊发黄，井水也带着一股淡淡的土腥味。终端当时微弱的扫描曾闪过提示：【水源微生物超标，存在寄生虫卵风险】。
果然，刚回到苏婉的医庐附近，就听到一阵激烈的争吵声。
“这水不能喝！没见都浑了吗？喝了要拉肚子！”
“不喝？不喝你喝什么？老天爷不下雨，溪水浑了，井水也快见底了！难道渴死？”
“拉肚子总比渴死强！可……可二丫刚好点，这水……”
是刘婶和几个愁眉苦脸的村民围在井边争执。井水水位明显下降，打上来的水浑浊不堪，带着泥沙和可疑的悬浮物。小溪更是几乎断流，只剩下浑浊的泥汤。
春旱初显，水源污染！这比张全的威胁更致命！没有干净的水，别说堆肥开荒，连基本的生存都成问题！一旦爆发疫病……后果不堪设想！
林陌看着浑浊的井水，又看了看远处那条泛黄的泥汤小溪，最后目光落在苏婉医庐屋檐下接雨水用的几个破陶罐上。一个念头清晰起来。
“苏姑娘，”林陌嘶哑的声音打断了村民的争吵，“借你家接雨水的陶罐一用。再找些木炭，要烧透的，越碎越好。还有细沙，干净的河沙。再找些……鹅卵石。”
净水装置！这是他目前唯一能快速实现的、解决燃眉之急的技术！虽然简陋，但足以过滤掉大部分泥沙和寄生虫卵！这不仅是生存所需，更是他在这片土地上，播下的第二颗科技的种子！
苏婉看着他眼中重新燃起的、熟悉的光芒，没有丝毫犹豫：“好！我这就去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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