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庐门口颀长的身影,如同骤然投下的阴影,瞬间凝固了屋内的空气。晨光被他略显单薄的身躯阻挡,在他身后拉出长长的、带着尘土的剪影。那双沉静如深潭、却又锐利如鹰隼的眼睛,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与一丝长途跋涉后的疲惫,精准地扫过墙角长满灰绿霉菌的陶盘,掠过苏婉沾着血污的衣襟,最终定格在炕上昏迷不醒的林陌身上。
“敢问姑娘,”清朗温和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此处可是云谷村?昨夜听闻此地有雷霆显圣,驱散匪患,更有……起死回生之术?”他的目光再次落回那些散发着奇异霉味的陶盘,意蕴深长,“在下墨衡,游历西方,追寻奇技异术,闻风而来,不知可否……叨扰片刻?”
墨衡。
这个名字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苏婉心中激起一圈涟漪。她瞬间想起昨夜林陌昏迷前,在炕沿潦草勾画陷阱图纸时,也曾提过这个名字——那个可能懂打铁修造的手艺人!他竟在这烽烟初歇、百废待兴的清晨,如同宿命般出现了!
苏婉警惕地站起身,下意识地挡在林陌炕前,将地上那张绘着精密齿轮的羊皮图纸一角不着痕迹地用脚踩住。她清澈的眼眸审视着门口的不速之客。他看起来风尘仆仆,葛衣布鞋,面容清癯文气,但那双眼睛里的光芒太过锐利,绝非普通游学士子。尤其是指腹和虎口那层厚实的硬茧,分明是常年操持铁锤或刻刀留下的印记。
“此地确是云谷村。”苏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戒备,“先生所言雷霆匪患,皆是乡野讹传,不足为信。至于救人……”她的目光扫过墙角那些霉菌陶盘,语气变得疏离而冷淡,“村中遭难,医庐杂乱,更有伤者急需静养,实不便待客。先生请回吧。”
逐客令下得干脆。墨衡却并未动怒,反而微微颔首,嘴角噙着一抹难以捉摸的浅笑,目光却依旧紧紧锁住那些青霉菌落。“乡野讹传,往往藏有三分真意。譬如这……”他抬手指向墙角,“以腐植为皿,培异种菌绒,此等法门,在下遍寻古籍,亦未曾得见。姑娘悬壶济世,竟通晓如此……奇诡之术,实在令人惊叹。”
他竟一眼看出了青霉培养的本质!苏婉心头一凛,指尖微微发凉。此人眼力见识,绝非寻常!她正欲再次开口驱赶,门外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压抑不住的狂喜呼喊。
“苏姑娘!苏姑娘!成了!真成了!水!硝石!好多!满洞都是!”
赵铁柱如同旋风般卷了进来,魁梧的身躯带着浓烈的硝烟、泥土和一种奇异的、带着辛辣气息的矿石味道。他脸上、身上溅满了泥点,额头包扎的粗布又被汗水浸透,渗出暗红的血迹,但那双眼睛却亮得如同燃烧的炭火,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激动和亢奋。他身后跟着同样激动得满脸通红的刘铁蛋和老王头,老王头手里还紧紧攥着几块拳头大小、在晨光下闪烁着灰白色泽、表面附着着细小晶体的矿石。
“赵大哥!小声些!林郎君……”苏婉连忙示意。
赵铁柱这才看到炕上依旧昏迷的林陌,以及门口那个陌生的清瘦身影,脸上的狂喜瞬间收敛了几分,但眼中的兴奋依旧难以抑制。他压低了声音,却依旧带着颤音:“苏姑娘!铁蛋这小子……立了大功!狼跳涧那塌了的洞里,真有水!石头缝里渗出来的!冰凉!虽然不多,但省着点够全村撑几天!还有……”他激动地指向老王头手里的矿石,“硝!老王哥认准了!上好的硝石!满洞壁都是!白花花一片!老天爷开眼啊!”
硝石!水!
这两个词如同惊雷,再次在医庐内炸响!老王头将手中沉甸甸的硝石矿块递到苏婉面前,灰白色的矿石表面坑洼不平,附着着细小的、如同霜花般的晶体,散发着一股淡淡的、刺鼻的土腥和辛辣混合的气味。“苏姑娘你看!没错!就是这味儿!苦、涩、麻舌头!用火一烧就冒烟!错不了!就是硝石!咱们……咱们能再造‘神雷’了!”老铁匠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哽咽。
希望的火光,在断水绝粮的绝境中,骤然被这硝石矿点燃!苏婉接过那冰冷的矿石,感受着那粗糙的触感和奇异的味道,心中百感交集。这来自大地的馈赠,是力量,也是新的危机源头!
门口,墨衡那双沉静的眼眸深处,骤然掠过一丝极其锐利的光芒!他的目光死死盯住老王头手中那几块灰白色的矿石,呼吸似乎都停滞了一瞬。“硝石矿……狼跳涧……”他低声重复着,声音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震动。昨夜那声震动西野、被传为神罚的巨响,硝石正是关键之物!如今矿脉现世,其意义……他不敢深想。
就在这时,炕上传来一阵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呻吟。
“呃……水……”
是林陌!他的眼皮剧烈地颤动了几下,终于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隙!视野里一片模糊的光影和晃动的人影,剧烈的头痛和右肩钻心的疼痛如同潮水般冲击着他残存的意识。他感到喉咙如同被砂纸磨过,干渴得如同火烧。
“郎君!你醒了!”苏婉巨大的惊喜瞬间压过了所有戒备和忧虑,她立刻扑到炕边,将手中那碗早己准备好的、反复过滤过的温水,小心翼翼地喂到林陌唇边。
清凉的水滑入喉咙,带来一丝虚幻的慰藉。林陌贪婪地吞咽着,意识如同沉船般艰难地浮出黑暗的海面。他涣散的目光扫过屋内激动的人群,扫过赵铁柱脸上的血污和老王头手中的硝石,最后落在门口那个陌生的、气质迥异的身影上。
墨衡?图纸……工匠……
几个破碎的念头在混沌的大脑中碰撞。林陌强忍着眩晕和剧痛,用尽全身力气,嘶哑地挤出几个字:“墨……衡……图……纸……”
苏婉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挪开脚,弯腰捡起了地上那张绘着精密齿轮结构的羊皮图纸一角,迟疑地递向门口的墨衡。
墨衡的目光,在接触到那张泛黄的羊皮纸边缘露出的、用炭笔勾勒出的、极其精密复杂的齿轮啮合结构时,瞳孔骤然收缩到了针尖大小!他所有的从容和探究瞬间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朝圣般的震惊和狂热!
他一步上前,几乎是抢一般从苏婉手中接过那张图纸残片!修长有力的手指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轻轻抚摸着图纸上那些流畅而充满力量的线条。他的眼神专注得可怕,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这张残破的图纸,口中无意识地喃喃自语:“三叠伞轮……斜齿啮合……力臂转换……精妙……太精妙了!这……这绝非当世匠人所能为!失传的璇玑术?还是……”他猛地抬头,目光如同实质的火焰,灼灼地射向炕上虚弱不堪的林陌,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此图……先生从何处得来?!”
林陌没有回答,剧烈的咳嗽再次袭来,暗红的血沫溅在苏婉的手背上。他闭上眼,似乎在积蓄力量,又像是在对抗着体内肆虐的伤痛和那如影随形的枯竭感。腕间那块死寂的腕表,如同冰冷的枷锁。
“郎君需要静养!”苏婉语气转冷,再次挡在墨衡和林陌之间,“图纸你也看了,请回吧!”
墨衡却如同钉在了地上,目光死死盯着林陌,又看看手中那张价值连城的图纸残片,眼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挣扎和渴望。他知道自己唐突,知道此刻绝非求教良机,但这图纸……这超越时代的智慧结晶……对他的诱惑力实在太大!如同沙漠旅人见到了绿洲的清泉!
就在这僵持之际,医庐外再次传来一阵骚动!一个负责在村口瞭望的汉子连滚爬爬地冲了进来,脸上满是惊惶:“赵大哥!苏姑娘!不好了!县衙……县衙来人了!是……是周县令的仪仗!还有……好多兵!把……把村口围了!”
周县令?!亲自来了?!
医庐内刚刚升起的希望和激动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冻结!赵铁柱脸上的喜色瞬间化为铁青,手下意识地按住了腰间的刀柄!老王头握紧了手中的硝石矿!苏婉的心也沉到了谷底。官兵围村!在这个硝石矿刚刚发现、林陌刚刚苏醒、整个村子虚弱不堪的时刻!张霸天虽死,更大的危机却己兵临城下!
墨衡的眉头也紧紧蹙起,他迅速将那张齿轮图纸残片小心地折叠起来,贴身藏入怀中,眼神变得异常凝重。云谷村这潭水,比他想象的更深、更浑。
“慌什么!”赵铁柱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发出一声低吼,如同定海神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王老哥,带上硝石,跟我去村口!苏姑娘,看好林大哥!”他目光扫过墨衡,带着一丝警告,“这位墨先生,村中恐有变故,为安全计,还请暂时留在此处!”说罢,他不再多言,带着老王头和报信的汉子,如同一股旋风般冲出了医庐。
医庐内,只剩下苏婉、昏迷又苏醒的林陌,和神色复杂的墨衡。
气氛凝重得几乎要滴出水来。村口方向,隐约传来马蹄声、兵甲的铿锵声,以及衙役拖长了腔调的呼喝声,打破了清晨死寂的余韵。
苏婉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再次跪坐回炕边,一边用湿布擦拭林陌额头的冷汗,一边对墨衡道:“墨先生,如你所见,村中多事之秋。郎君重伤未愈,需绝对静养。昨夜救治伤患,心力交瘁,实无暇待客。村口之事,自有村中男丁应对。先生若无要事,还请……”她的话未说完,但逐客之意己明。
墨衡沉默片刻,目光再次扫过墙角那些顽强生长的青霉菌落,又落在林陌那张苍白却依旧带着某种奇异力量感的脸庞上,最后定格在苏婉那双清澈却充满疲惫与坚韧的眼眸中。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姑娘方才所用,以霉治伤之法,闻所未闻,却似有奇效。此菌绒……可是关键?”
苏婉心头猛地一跳!此人观察力竟如此敏锐!她强作镇定:“乡野土方,不值一提。不过是病急乱投医罢了。”
“病急乱投医?”墨衡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带着洞悉的意味,“若真是土方,姑娘眼中便不会有那等惊疑与……期待并存的光芒。”他向前一步,目光锐利如刀,“昨夜雷霆,今日硝石矿现,更有这奇诡的‘霉术’……云谷村所藏,绝非寻常土方!在下虽不才,于金石草木、机巧营造之道,略有涉猎。观林先生气色,内伤沉疴,邪热未退,恐非区区土方所能速效。姑娘若信得过在下……”他顿了顿,从怀中取出一个巴掌大小、极其精巧的扁木盒,“此乃家传‘冰蟾散’,取雪山冰蟾辅以三七、血竭等物秘制而成,于内腑瘀伤、退热定神或有微效。或可……暂缓林先生之苦。”
他将那精致的木盒轻轻放在炕沿。盒盖微启,一股极其清冽、带着淡淡苦味的药香瞬间弥漫开来,沁人心脾,甚至压过了屋内的血腥和霉味。这药香一闻便知绝非凡品!
苏婉看着那木盒,又看看墨衡坦然的目光,心中天人交战。此人来历不明,目的叵测,但眼力见识非凡,所赠之药也绝非寻常之物。林陌伤势沉重,高热反复,那青霉汁效果虽己显现,但毕竟粗陋……这“冰蟾散”,或许真能救命?
就在她犹豫之际,炕上的林陌再次发出微弱的呻吟,眉头痛苦地紧锁,身体微微抽搐,显然体内伤势再次发作。
苏婉心中一痛,再顾不得许多。她飞快地打开木盒,里面是几颗龙眼大小、呈淡蓝色、如同冰晶般剔透的药丸,散发着更浓郁的清冽药香。她取出一颗,毫不犹豫地用温水化开,小心翼翼地喂入林陌口中。
冰蟾散入喉,带着一股奇异的冰凉感滑入肺腑。片刻之后,林陌紧锁的眉头似乎微微舒展了一丝,急促的呼吸也变得稍微平稳了一些。苏婉一首紧握着他手腕的手指,也感觉到那原本滚烫的皮肤,温度似乎真的在缓慢下降!
这药……真的有效!
苏婉心中稍定,对墨衡的戒备虽未完全消除,但敌意却消减了几分。“多谢墨先生赠药。”她的声音缓和了一些。
墨衡微微颔首,并未居功,目光再次投向墙角那些青霉菌落,眼中充满了纯粹的好奇与探究:“此菌……姑娘称之为‘青霉’?不知……可否让在下近观一二?”
苏婉犹豫了一下,想到对方赠药的恩情,又想到林陌似乎对此人颇为在意(图纸),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墨衡走到墙角,如同最精密的工匠观察绝世材料般,俯身仔细端详着陶盘里那层厚厚的灰绿色绒状物。他甚至从怀中取出一柄小巧的、镶嵌着水晶镜片的银柄放大镜(这又让苏婉心中一惊),凑近了仔细观察霉菌的结构和生长状态。他的动作专注而轻柔,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痴迷。
“菌丝细密……绒状……孢子囊青绿……分泌物……微黄……”他一边观察,一边低声自语,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奇妙……实在奇妙!以腐植为基,竟能孕育如此蓬勃生机!此物……绝非仅能治外伤发热那么简单!其理……其性……若以金石之道推演……”他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仿佛忘记了周遭的一切。
苏婉看着他那副痴迷的模样,心中的警惕再次被一种难以言喻的荒谬感冲淡了些许。此人……似乎真的只是个痴迷技艺的怪人?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微弱、仿佛幻觉般的“滴滴”声,再次极其短暂地、极其模糊地在林陌左手腕的皮肤下响起!比上一次更加微弱,几乎难以察觉。
林陌紧闭的眼皮,再次剧烈地颤动了一下!这一次,他涣散的目光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聚焦,艰难地转向了墨衡的方向,嘴唇翕动着,用尽全身力气,挤出几个微不可闻的字:
“种……痘……牛……”
种痘?牛?
苏婉和墨衡同时愣住了!苏婉瞬间想起林陌昏迷前也曾模糊提过“痘苗”之类的话,但当时情况紧急,她并未深究。此刻他再次提起,是什么意思?
墨衡则皱紧了眉头,眼中充满了巨大的困惑。种痘?将疮痈之毒种于人体?此乃古之邪术!与牛又有何干?这位林先生……所言究竟何意?
就在两人惊疑不定之际,村口方向,骤然传来一阵急促而尖锐的铜锣声!紧接着,是衙役们拖长了腔调、带着官威的厉声宣告:
“县尊大人驾到——!云谷村上下人等,速速出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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