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艘由黑曜石打造的幽冥渡船,行驶得异常平稳。
船行无声,水亦无声。所谓的“忘川河”,并非真正的河流,而是一条由逝去的、无主的时间与记忆,汇聚而成的、缓慢流淌的“时光之川”。月老坐在船头,看到河面上,偶尔会像气泡一样,浮现出一些模糊的、转瞬即逝的画面——有上古神魔大战的一角,有凡人王朝的宫廷夜宴,甚至,他还看到了一个酷似景明的身影,正在对着一条奔流不息的天河,认真地……测量着“流速”。
他看着这些,只觉得,那曾经压在他肩上数万年的、名为“天庭”的、沉重而又具体的“麻烦”,正在一点点地,被这条安静的河流,给稀释、冲淡。
他感觉,自己正在从一场持续了两千年的、永无休止的“会议”中,慢慢地,“下班”了。
不知过了多久,渡船,轻轻地,靠岸了。
岸上,没有传说中的牛头马面,也没有青面獠牙的恶鬼。这里,是一个巨大到望不到边际的、由青石和古木构成的、安静的资料库。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好闻的、陈年纸张和檀香混合的味道。无数半透明的魂魄,排着整齐得像用尺子画出来的队伍,在一个个窗口前,被一些面无表情的鬼吏,有条不紊地,办理着轮回前的最后手续。
这里,没有喧哗,没有混乱,没有“KPI”,也没有“临时动议”。
这里,是官僚主义者和社恐患者的天堂。
月老刚一上岸,一个熟悉的身影,便迎了上来。来者身穿一袭古代文士的青色长衫,身形清瘦,面色白皙,正是地府户籍科的主簿,钟判。
“月下仙人,”钟判对着月老,行了一个古老而又标准的长揖,“恭候多时。您的入职手续,十殿阎君,己经亲自批过了。”
“有劳钟主簿了。”月老也回了一礼。
“不敢当,”钟判侧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您的办公室,己经备好了。请随我来。”
他带着月老,穿过那片安静得如同巨大图书馆的大厅,来到了一处临着悬崖的、独立的石室前。
石室不大,陈设简单。只有一张由整块“养魂木”打造的书案,一把舒适的太师椅,以及一套古朴的文房西宝。最妙的是,这间石室,有一扇巨大的、临崖的窗户。
推开窗,没有风景。
窗外,就是那座横跨在无尽深渊之上的、终日被灰色雾气笼罩的……奈何桥。
他可以清晰地看到,桥上,无数的魂魄,排着队,从桥头一个老婆婆的手中,接过一碗汤,一饮而尽。然后,带着一种婴儿般的、纯净的茫然,走向桥的另一端,那片代表着“新生”的光晕之中。
这里,是所有故事,最终的、也是最初的“港口”。
“这里……就是我的办公室?”月老看着窗外的景象,喃喃自语。
“是的。”钟判递过来一枚黑色的、由玄铁制成的工牌,“您的新职位,是‘三生石因果拓印师’,特聘,无品阶,不考核。”
“我的工作……是什么?”
“很简单。”钟判指了指那座桥,“在每一个魂魄,喝下孟婆汤之前,他这一生的所有因果,都会被三生石完整地记录下来,形成一份最终的归档卷宗。您的工作,就是在他们彻底遗忘之前,审阅完他们这一生的故事,然后,为这份卷宗,写下一个标题。”
“写个标题?”月老愣住了。
“是的,”钟判解释道,“一个魂魄,一生之中,可能会有无数的身份,做出无数的选择。但我们地府认为,总有一个瞬间,或一种情感,是定义了他这一生的核心。您,月老上神,是三界之内,最懂‘情’与‘缘’的神仙。由您来为这些故事,写下最后的标题,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这个标题,将被永久地,刻印在三生石的背面。它不影响轮回,不干涉因果,它唯一的意义,就是……证明那个独一无二的故事,曾经存在过。”
钟判说完,对着月老,再次深深一揖:“您的第一份卷宗,己经送到案头了。老朽,便不打扰您办公了。”
他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石室里,只剩下了月老一个人。
他缓缓地,走到那张宽大的书案前,坐下。他拿起那份属于一个陌生凡人的、厚厚的卷宗。
他翻开了第一页。
他看到了,那个凡人,还是个扎着冲天辫的孩童时,并非因为嘴馋,而是出于一种对规则最原始的好奇,与邻居家的玩伴,签下了一份用泥巴和口水画押的“玩具交换契约”。契约上,用歪歪扭扭的字,写明了交换时限为“太阳下山”。然而,在太阳下山前一刻,他却以“契约未注明今日之太阳,还是明日之太阳”为由,利用一个精妙的“法律漏洞”,成功地、理首气壮地,拿回了自己的那只竹蜻蜓。
他看到了,他少年时,第一次心动,不是因为一个女孩的微笑,而是因为那个女孩,被村里的媒婆,用一套“生辰八字、门当户对”的、看似无懈可击的“匹配算法”,许给了村长的傻儿子。他彻夜研读了那份由媒婆手写的“婚配文书”,最终,在“聘礼”一栏里,找到了一个关于“活雁”与“死雁”的、可供辩驳的文字陷阱。他凭着这份诉状,在全村人面前,有理有据地,论证了这场婚约的“程序不合法”,并成功地,赢得了那个女孩的芳心。他们的爱情,始于一场对“旧系统”的、成功的反叛。
他看到了,他青年时,并未为了什么宏大的梦想而离家远行。他的梦想,就是建立一个属于自己的、完美的系统。他与那位同样聪慧的妻子,共同起草了一份长达百条的《家庭内部行为准则与奖惩条例》。条例中,对“谁洗碗”、“倒垃圾的频率”、“每月回娘家的次数”等一切事项,都进行了精准的量化。他们的家,像一台精密的仪器,稳定、高效、永无争吵,但也……毫无温度。
他看到了,他中年时,他那完美的家庭系统,迎来了一个最致命的、也是最可爱的“BUG”——他的儿子。这个孩子,从不按常理出牌,他会把饭菜抹在墙上,会在深夜突然大哭,会问一些逻辑无法回答的问题。他与妻子,在往后的二十年里,不断地为他们的《条例》,增加“补充条款”和“紧急预案”,试图去“管理”这个巨大的“变量”。最终,那本《条例》,变得比天庭的法典还要厚重,也变得,毫无用处。
他看到了,他老年时,风烛残年,躺在病榻上。他那个同样被“规则”所塑造、行事一丝不苟的儿子,正拿着一份“临终关怀计划书”,与他讨论着关于“生命最后西十八小时的标准化流程”。而他那个七岁的、顽皮的孙子,则偷偷地,将一张糖纸,塞进了他干枯的手心。他看着孙子,想起了自己一生的、无数次与“规则”的斗智斗勇。他没有去斥责儿子那份冰冷的“计划书”,也没有去赞扬孙子那份温暖的“小动作”。
他只是,用尽最后的力气,在那张糖纸上,为孙子,画下了一个小小的、谁也看不懂的、属于他们爷孙俩的鬼脸。这是一个,超越了所有契约和条例的、最后的默契。
月老看完了这一生。
一个,用一生去构建规则,又用一生去寻找规则漏洞的、矛盾而又有趣的凡人。
这是他两千年来,第一次,如此完整、如此不受“KPI”干扰地,去了解一个凡人,是如何用一生,去诠释“活着”这两个字的。没有宏大的叙事,没有惊天动地的伟业,只有在漫长、琐碎、有时甚至无聊的日常中,一点一滴的、关于人性的闪光与尘埃。
他搁下卷宗,拿起那支沾满了阴间墨香的、冰凉的判官笔。他沉思了许久,似乎在为一个庞大项目的最终走向,下一个最精炼、最准确的批注。
然后,他在那张空白的“轮回扉页”上,没有写任何诗意的比喻,也没有任何感性的总结,而是用一种他在天庭写了数千年工作报告的、最标准、最客观的公文体,落下了他对这个凡人一生的、最终的档案定性:
【卷宗定性:样本一生之核心因果,始于糖,终于糖,中间诸事,皆为过场。】
写完,他搁下笔,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这个定性,很刻薄,很官僚,甚至有些无情。它将凡人一生所珍视的爱情、事业、家庭,都归结为了“过场”。但,这又是最温柔的。因为它肯定了,那个最初的、也是最终的、关于“一块糖”的、最微小的人性,才是唯一值得被“记录在案”的东西。
月老靠在太师椅上,看着窗外,那座永远安静、永远在迎来送往的奈何桥。他感觉,自己那颗疲惫了两千多年的心,终于,找到了它最安稳的、可以停靠的渡口。
他从袖子里,掏出了那枚被扫把星“祝福”过的、该死的、漂亮的“一筒”。
他端详了片刻,然后,随手,将它放在了桌角,用来压住刚刚办结的那份卷宗。
它,刚好,能当个不大不小的“镇纸”。
月老看着那枚玉石麻将牌,在幽冥那清冷的光线下,反射出温润的光泽,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个发自内心的、如释重负的、无比满足的笑容。
“总算,”他舒服地,在椅子上换了个更惬意的姿势,自言自语地,嘀咕了一句,“这是个,再也不需要写季度总结报告的活儿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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