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首以为，自己笨嘴拙舌、像个沉默的影子，在这个家是可有可无的存在。
她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懂事”的念头安慰自己：
还好有活泼贴心的弟弟在，父母的悲伤总归有限，时间会抚平一切。
她曾为自己这样的“懂事”而感到一丝隐秘的解脱。
姜禾内心深处是怨的，她想。
因为她以为，她从未被父母坚定的偏爱过。
可现在她看到了什么？
那副专门为她摆放的碗筷，父亲那句未尽的、充满回忆的絮语，母亲那决堤般却死死压抑的悲痛……
这一切都在无声地、残酷地宣告：
她自以为的“有限”的悲伤，原来是如此深沉！
她的离去，不是少了一个可有可无的成员，而是生生剜走了父母心头一块肉！
她低估了，彻底低估了父母爱她的深度！
那份爱，那份痛，独一无二，是任何其他存在都无法填补或替代的巨大空洞！
“爸！妈！我在这儿！我在这儿啊！”
姜禾再也控制不住，扑到餐桌边，想要拥抱他们，想要抓住那副碗筷，想要告诉他们她看到了，她知道了！她明白了！
可这一切都是徒劳。
她的手穿过了父亲的肩膀，穿过了那碗热气渐消的饺子，穿过了冰冷的碗筷……
什么也碰不到。
她的嘶喊在空气中消散无踪。
巨大的痛苦和无能为力几乎要将她的魂魄撕裂。
她像个溺水的人，在父母看不见的绝望深渊里，失声痛哭。
原来最痛的，不是猝然离世本身。
而是死后亲眼目睹，你深爱的人如何被命运的残酷无情凌迟。
而你，连为他们拭去一滴眼泪、发出一声安慰都做不到！
窗外，不知何时飘起了细碎的雪花，落在寂静无声的悲伤之上，也落在她迟来却痛彻心扉的领悟之上
——一份她生前未曾看清、也再无法回报的，沉甸甸的爱的证明。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中，那碗放在她空座位前的饺子，袅袅热气忽然轻轻一晃。
几缕细微的热气，竟似有灵性般，极其短暂地朝姜禾魂魄的方向飘散了一下，才缓缓消散。
这细微到几乎可忽略的动静，却像投入死水的石子。
一首死死盯着女儿座位的父亲，布满血丝的眼睛猛地睁大，屏住呼吸，紧锁那缕消散的热气。
同时，捂脸抽泣的母亲骤然停顿，沾泪的睫毛剧烈颤动。
死寂的房间里，时间仿佛凝固了。
“禾禾……是你吗？”
父亲干涩的声音轻如耳语，带着极度的不确定和小心翼翼的渴望，目光死死锁住空座。
母亲轻轻放下手，泪水汹涌，急切地望向那个角落，嘴唇无声翕动：
“孩子......冷不冷？外面下雪了……”
她下意识地想去拢一拢女儿空座位旁那并不存在的衣角，手停在半空，又缓缓收回，紧紧攥成了拳。
没有回应。
没有幻影。
只有冰冷的空气，和那碗彻底凉透的饺子。
姜禾的灵魂震颤着，巨大的酸楚与暖流交织。
她能“听”到！她多想回应，多想告诉他们她不冷，多想尝尝那碗凉透的饺子！
可他们都听不到她的声音。
她焦灼地在餐桌旁徘徊，目光扫过熟悉的物件
——母亲织了一半的旧毛线，父亲斑驳的搪瓷缸。
最终，落回那碗饺子，那无声的哀悼，此刻是唯一的纽带。
她凝聚全部意念，屏住“呼吸”，朝着那碗凉透的饺子，朝着父母的方向，无声地“吹”去。
这一次，不再是巧合般的微风。
碗中最后一点凝滞的水汽，仿佛被无形的手指轻轻拨动，极其缓慢地，再次向上飘起几缕几乎透明的白雾。
“看……看！”
母亲猛地捂住嘴，泪水汹涌，身体因激动而颤抖：
“老姜！你看见了吗？！”
母亲沙哑着嗓子，向丈夫确认着。
父亲布满血丝的眼睛骤然亮起，那光芒比之前更加炽热，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和心碎。
他重重地点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一个字也说不出，只是用力握着妻子的手，仿佛要将自己的全部力量都传递过去。
母亲的手反握回来，力道之大，指节都泛白了。
门锁轻响，弟弟推门而入。
他脱下沾着寒气的外套，立刻被客厅的奇异吸引。
“爸？妈？你们在做什么？”
他声音带着疲惫，随即被父母的异常惊散，目光扫过姐姐的空座位和那碗凉透的饺子，最后落在父母紧握、因激动而颤抖的手上。
“小峰……你姐……好像回来了。”
母亲泪眼婆娑，却又满怀期待地看向他。
父亲也在一旁用力点头：“禾禾……她知道了……她一定知道了……”
弟弟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并非懵懂孩童，己是踏入社会、肩负责任的成年人。
姐姐的猝然离世是家中难以愈合的伤口，他同样深陷悲痛。
只是作为家中另一个支柱，他必须比父母更快地藏起脆弱，处理那些冰冷的现实：后事、保险、安抚崩溃的父母。
此刻，父亲的话和母亲的神情，像一道电流击穿了他理智的壁垒。
他死死盯着那碗再无动静的饺子，眼神从惊疑、到震动、再到一种沉痛的领悟。
他没有质疑，没有嘲笑父母的“幻觉”。
成年人的世界让他明白，有些东西无法用常理解释，尤其是在这样蚀骨的思念面前。
他大步走到母亲身边，没有像孩子那样依偎，而是伸出结实的手臂，坚定地揽住了母亲颤抖的肩膀，另一只手则用力按在父亲青筋凸起的手背上。
那是一个成年儿子所能给予的最有力、最无声的支撑。
“姐……”他对着空座位低唤了一声，声音有些发哽，但异常清晰，“你……放心。”
这三个字，重若千钧。
没有孩童的天真安慰，却像一块沉稳的基石，瞬间嵌入了父母摇摇欲坠的情感堤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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