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弃的烽火台内，篝火哔剥作响，将两个人的影子投射在斑驳的墙壁上，拉长，扭曲，如同挣扎的鬼魅。
“嘶……你小子下手就不能轻点？”王贲龇牙咧嘴，看着自己被包扎得像个粽子的肩膀，埋怨道，“这墨家的玩意儿，是治伤还是上刑？疼死老子了。”
赵彻没有理会他的抱怨，正小心翼翼地将一小撮黑色的药粉，用温水化开，一股奇异的草木清香瞬间弥漫开来。这是墨家用来化解蛇毒、中和金石之毒的秘药，名为“百草解”。他自己也受了些皮外伤，但远不及王贲肩上那淬了“见血封喉”剧毒的弩箭来得凶险。
“知足吧。”赵彻的声音带着一丝伤后的沙哑，“再晚半个时辰，你这胳膊连同半边身子，就得烂成一滩黑水，到时候想疼都没机会了。”
王贲脖子一缩，不敢再多嘴。他看着赵彻专注而冷静的侧脸，火光勾勒出他清瘦的轮廓，那双眼睛在明明灭灭的光影中，深邃得像一口古井。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个比自己年轻好几岁的文弱书生，比他见过的任何一个在刀口上舔血的悍匪、在沙场上冲杀的猛将，都要来得可怕。
那种可怕，不是来自武力，而是一种能看透一切的沉静。仿佛这天底下，就没有能让他慌乱的事情。
“我说，赵彻。”王贲挪了挪身子，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咱们现在怎么办？全大秦的通缉令上，都挂着你的脑袋。咱俩现在就是过街老鼠，躲在这也不是个长久之计啊。”
赵彻终于处理好了药，将碗递给他：“喝了。三个时辰之内，不要动气，毒性才能彻底清除。”
他自己则坐到烽火台的瞭望口，望着远处那座在夜幕下如同蛰伏巨兽的咸阳城，久久不语。
逃？这个念头在他脑海中只是一闪而过。
逃到哪里去？东躲西藏，像个丧家之犬一样，等待着被李斯或者赵高的爪牙找到，然后死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里？或者，投奔那些所谓的六国余孽？他们不过是想利用自己所知道的秘密，去换取他们复国的筹码，本质上与李斯并无不同。
恩师苍玄以身为饵，将他送入这地底禁地，不是为了让他苟活于世。那卷宗背后的隐形文字，如烙印般刻在他的脑海里——“平衡”、“归墟”、“阴阳两面”。
秦始皇要以七十万生魂为祭，驱动“骊山大阵”，开启“星门”，进行一场前无古人的“飞升”。这疯狂的计划，一旦发动，便是山河崩碎，苍生涂炭。
这己经不是简单的权力斗争，也不是单纯的真相探寻。他，赵彻，似乎成了唯一一个能够阻止这场浩劫的人。
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压在了他的肩上。但与在菜市口目睹徐伯被杀时的无力感不同，这一次，他有了明确的目标，也看到了那条唯一可能的路径。
他的“墨影”，在这一系列的生死博弈中，终于初具雏形。
他开始理解李斯。那位丞相的冷酷，并非源于残暴，而是一种极致的功利。在他眼中，为了帝国的永固，任何牺牲都是值得计算的“成本”，包括赵彻，包括那些儒生，甚至包括他自己。这种人，无法用道德去说服，只能用利益去动摇，用比他更强的“势”去压垮。
他也开始理解蒙毅。那位统领的忠诚，并非愚忠。他在帝国的体制内，坚守着自己内心的“理”。他救自己，不是为了推翻帝国，而是为了维护他所认知的“公道”。这种人，是可以在关键时刻，成为撬动棋局的支点。
至于赵高，那就是纯粹的欲望和恐惧的集合体，是人性的阴暗面，最容易被利用，也最容易反噬。
而他自己，则要成为那张“无形之网”的编织者。
“王贲。”赵彻忽然开口。
“啊？”王贲正昏昏欲睡，被吓了一个激灵。
“你想不想，给你自己，也给我，报仇？”
王贲的眼睛瞬间亮了，随即又黯淡下去：“想啊，做梦都想。李斯那老狐狸，还有那个不男不女的赵高，尤其是那个背后捅我刀子的混蛋！可……就凭我们两个？”
“不只我们两个。”赵-彻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着他，“我需要你，回到亲卫营去。”
“什么？！”王贲差点跳起来，牵动了伤口，疼得他首抽冷气，“回去？我跟你一起逃出来，现在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蒙大…统领不扒了我的皮才怪！”
“他不会。”赵彻的语气十分笃定，“蒙毅是什么样的人，你比我清楚。你只需要告诉他，你是被我‘劫持’的，九死一生才逃了回来。至于地宫里发生的事情，你就说，你被突如其来的‘地震’震晕了，醒来后只看到一片狼藉，和几具同僚的尸体。”
王贲呆呆地看着赵彻，脑子有点转不过弯。
赵彻继续说道：“你身上的毒，就是最好的证明。我会给你留下一处不致命的后遗症，比如每逢阴雨天，伤口就会隐隐作痛。这会让你‘被劫持’的经历，显得更加真实。蒙毅需要一个‘证人’，一个能从内部，证明廷尉府地牢骚乱与你无关的证人。而李斯和赵高，为了掩盖地宫的真相，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下这个‘事实’。”
王-贲听得目瞪口呆，他感觉自己的脑子就像一团被猫玩过的线球，彻底乱了。他愣了半晌，才憋出一句话：“这也……太他娘的复杂了。你就告诉我，我回去之后，要干什么？”
“什么都不用干。”赵彻的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你只需要做回你原来的那个王贲，喝酒，吃肉，跟同僚吹牛。但是，你要成为我的‘眼睛’和‘耳朵’。咸阳城里任何关于‘骊山’、‘方士’、‘丹药’的风吹草动，你都要想办法，告诉我。”
“那我怎么告诉你？”
赵彻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小的墨家机关鸟，只有拇指大小。“城东的‘有间铁匠铺’，每隔三日，午时三刻，你去打一壶酒。把写着消息的布条，塞进这个铺子门前那棵歪脖子柳树的第三个树洞里就行。”
王贲接过那只精巧的机关鸟，翻来覆去地看，啧啧称奇：“你这家伙，到底还有多少宝贝？”随即又苦着脸道，“可你怎么办？我回去了，你一个人，不是更危险？”
赵彻的目光，再次投向那座巨大的咸阳城。
“从今天起，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亲卫营校尉赵彻了。”
他的声音，平静而清晰。
“只有一个……死在廷尉府地牢骚乱中的逃犯。而咸阳城里，会多出一个不起眼的、瘸了一条腿的机关师，名叫‘阿彻’。”
他要回去。
回到那个最危险的地方，那个所有人都以为他绝不敢踏足的虎穴。
因为，他要找的东西，就在那座用七十万人的血肉和枯骨堆砌而成的，始皇帝陵之中。
那里，是帝国的禁地，也是他唯一的生路。
死局，己然破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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