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的风,依旧凛冽如刀,刮在人脸上,带着冰碴子的疼。
帅帐之内,却是一片火热。
“恭贺宋大人!”
“圣上慧眼识珠,宋大人此番回京,定是平步青云,前途无量啊!”
几名副将围着宋今禾,脸上堆满了真诚的笑,手中举着粗瓷大碗,满满的烈酒几乎要溢出来。
王拓更是大手一挥,将一整只烤得焦黄流油的羊腿推到宋今禾面前,嗓门洪亮得能震落帐顶的积雪。
“好兄弟!我就知道你不是池中之物!回京好,回京好啊!那京城才是你该待的地方!”
宋今禾一身青色官袍,在这一群身披铠甲的武将中显得格外清瘦。
他端起酒碗,与众人一一碰过,仰头饮尽,辛辣的酒液烧得喉咙发烫,可那股暖意却怎么也流不进心里。
他面上挂着浅淡的笑意,应付着众人的道贺,心中却无半分喜悦。
那封八百里加急的圣旨,在他看来,不像是封赏,更像是一张催命符。
京城,那个巨大的旋涡,比北疆的战场凶险百倍。
他此番回去,要面对的,是比蛮族铁骑更难对付的人心与权术。
“来,今禾,咱哥俩走一个!”
夜深了,众人散去,王拓却拉着宋今禾,拎着一坛酒,坐到了营地外的一处高坡上。
月光如水,洒在皑皑白雪上,反射出清冷的光。
王拓灌了一大口酒,用手背抹了抹嘴,露出一口白牙。
他身材魁梧,一身玄铁甲胄即便脱下,那股子沙场磨砺出的悍勇之气也挥之不去。
“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
王拓看着远方的雪山轮廓,声音沉了下来,“皇帝老儿那点心思,谁看不出来?无非是看你在这里扎了根,得了军心,怕你成了第二个拥兵自重的武将,急着把你调回去,放在他眼皮子底下。”
宋今禾没有说话,只是接过酒坛,也灌了一口。
“不过你放心,”
王拓的拳头捶了捶自己的胸膛,发出擂鼓般的闷响,“你人虽然走了,但北疆这三十万狼骑,永远认你这个兄弟!谁敢在京城动你,先问问我王拓手里的长枪答不答应!”
这番话,说得豪气干云,掷地有声。
宋今禾心中一暖,看向这个粗犷却赤诚的汉子,郑重地点了点头:“王大哥,谢了。”
王拓咧嘴一笑,又凑了过来,用胳膊肘撞了撞他,挤眉弄眼地压低了声音:“哎,说真的,你那个神仙似的妹妹……你打算什么时候娶回家啊?我可跟你说,我手底下那帮小子,自从上次见了你妹妹的画像,一个个都跟丢了魂儿似的。你要是再不动手,我可不敢保证他们会不会组团去京城抢亲!”
“砰”的一声,宋今禾的心跳仿佛漏了一拍。
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又在酒精的催化下猛地涌了上来,形成一种奇异的潮红。
他猛地别过头,避开王拓探究的目光,抓起酒坛,再次仰头猛灌。
酒液顺着他的嘴角滑落,浸湿了衣襟,冰凉刺骨。
娶她?
这两个字像是一根烧红的铁针,狠狠扎进他心里最隐秘的角落,烫得他一阵痉挛。
他和晚晚之间,隔着的何止是世俗。那是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里面填满了她讳莫如深的秘密,填满了她那颗比北疆寒冰还要冷上三分的心。
这条路,比带着三十万大军踏平蛮族王庭,还要难上千倍万倍。
见他这副模样,王拓也识趣地不再多问,只是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叹了口气:“罢了罢了,儿女情长,你们读书人的心思就是绕。喝酒!”
……
夜更深了。
自己的营帐里,宋今禾遣退了所有亲兵。
他坐在书案前,帐内只燃着一豆烛火,光晕昏黄,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帐壁上,像一个孤独的剪影。
他铺开一张特制的信纸,那是晚晚给他的,薄如蝉翼,韧性却极好。
他先是拿起一支饱蘸浓墨的狼毫笔,一笔一划,沉稳有力地写下关于钱峰在风雪谷设伏暗杀的始末。
他将王拓的“将计就计”和刺客的身份来历写得清清楚楚,每一个细节都经得起推敲,这是一封回京后要首接呈给皇帝的官方报告。
写完后,他将笔搁下,静静地看着那封信,烛火在他深邃的眼眸里跳跃,映出万千复杂的情绪。
良久,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从一个暗格里,取出了另一支笔。
笔杆是普通的竹制,笔尖却泛着奇异的微光。
他蘸了蘸旁边碟子里无色无味的透明药水,那是晚晚教他的法子,用数种草药汁液调配而成,寻常火烤无法显形,唯有她特制的玉箸加热,方能现出字迹。
他的手,竟有些微微发抖。
这一次,他没有写朝堂的局势,没有写开海的利弊,也没有写对俞党的下一步计划。
他将信纸翻了过来,在那光滑的背面,落下了笔尖。
他写得很慢,仿佛每一个字都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他写那夜漫天的大雪,如何落满她的肩头,又如何被她身上的清冷气息冻结成霜。
他写那个意外的吻,她唇瓣的柔软,带着梅花的清香,如何像一道惊雷,劈开他所有用理智筑起的堤防,让那压抑了太久的情感,如山洪般汹涌而出。
他写自己在北疆的无数个日夜,每一次巡视边防,看到茫茫雪原,都会想起她清冷的眉眼;
每一次听到风声鹤唳,都会不受控制地担忧她在京城的安危。
最后,他的笔尖停在信纸末端,久久没有落下。
烛火摇曳,他的心也跟着起伏不定。最终,他深吸一口气,写下了那句在心中盘桓了无数遍的话。
“见信如晤。北疆雪寒,不及你眉间霜万一。前路莫测,只盼归家能见你安好。”
写到这里,他顿住了,胸口一阵窒息般的疼痛。
他闭上眼,那夜她惊慌失措的眼神,清晰地浮现在脑海。
他睁开眼,笔尖再次落下,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那夜……非我酒后无状,实乃情难自禁。此心,天地可鉴。”
写完最后一个字,他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颓然靠在椅背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可随之而来的,却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像是背负了多年的沉重枷锁,终于被他亲手撬开了一道缝隙。
他将信纸小心翼翼地折好,放入信封,用火漆封缄。
这或许是,他从北疆寄往京城的,最后一封密信了。
京城,风满楼。
顶层的天字号房内,宋晚正临窗而立。她今日穿了一件月白色的对襟襦裙,裙摆上用银线绣着暗纹的流云,长发用一支碧玉簪松松挽着,几缕发丝垂在颊边,衬得她那张本就绝色的脸庞愈发清冷出尘。
她手中拿着的,正是那封刚刚从北疆送达的加急信件。
信封上的火漆完好无损,是宋今禾的私人印章。
她指尖轻轻一挑,拆开信封,拿出里面的信纸。
她先看的,是正面的墨字。
是关于钱峰暗杀的报告。
她看得极快,眸光平静,仿佛上面描述的生死一线,不过是寻常的公文。
兄长的应对滴水不漏,一切尽在她的算计之中。
看完后,她习惯性地将信纸翻了过来,拿起桌上一双温润的玉箸,凑到一旁的银丝炭炉上,微微烤热。
然后,她用那双温热的玉箸,轻轻在信纸背面滑动。
淡黄色的字迹,如同拥有生命一般,从洁白的纸面上缓缓浮现。
“见信如晤。北疆雪寒,不及你眉间霜万一。前路莫测,只盼归家能见你安好。”
看到这里,宋晚的动作停住了。
她的心,毫无预兆地漏跳了一拍。
这不像是宋今禾会说的话,他一向内敛克制,即便是在最私密的信件里,也从未有过如此……温情的字句。
她的手有些不听使唤,继续将玉箸往下移动。
“那夜……非我酒后无状,实乃情难自禁。此心,天地可鉴。”
轰——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她脑海里轰然炸开。
宋晚整个人都僵住了,呆呆地看着那一行字,瞳孔骤然收缩。
那夜……
那个雪夜,那个意外的吻,那个她刻意遗忘、深埋心底的瞬间,被这滚烫的字句,毫不留情地拽了出来,清晰地摊开在她的眼前。
她那颗用两世冰霜与仇恨筑起的心墙,在这一刻,被这简单首白的十六个字,撞得土崩瓦解,碎石崩飞。
一种从未有过的酸楚与恐慌,像是决堤的洪水,瞬间淹没了她所有的理智与冷静。
她猛地捂住自己的嘴,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可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
一滴,两滴……砸在那薄薄的信纸上,将那刚刚浮现的字迹,晕染开一片模糊的水痕。
她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到了身后的多宝阁,上面的瓷器发出一阵清脆的摇晃声。
怎么会……他怎么敢……
她以为他们之间有着最牢不可破的默契,他是她最锋利的刀,最完美的棋子。
他们是兄妹,是盟友,是这世上最亲密也最疏离的两个人。
可他却用这样一种方式,撕开了那层温情脉脉的伪装,将一颗滚烫的、跳动的心,血淋淋地捧到了她的面前。
她怕的,不是这份禁忌的情感,而是这份情感背后,那份她无法掌控,也无法回应的赤诚。
就在她心神俱裂,几乎无法站立之时,门外传来管事恭敬却略带急切的声音。
“姑娘,宫里来人了。”
宋晚的哭声戛然而止,她猛地抬头,眼中还残留着未干的泪痕,神情却己在瞬间恢复了冰冷。
管事的声音继续传来:“是太子殿下身边的小太监,说……说殿下在东宫为您设了一场‘祈福’的法事,请您务必过府一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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