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敬则那双能洞穿人心的眼睛,在卷宗上那行不起眼的文字上停留了许久,一个被他自己都快遗忘的、二十年前的善举,如今竟成了他棋盘上一枚意想不到的棋子。他唇角勾起的弧度,冰冷而无情。
他要用宋秉文,用这个所谓的“父亲”,来给那个叫宋今禾的年轻人,送上一份大礼。
然而,俞敬则的计划尚未启动,京城里便吹起了另一股风。
数日后,两份一模一样的烫金请柬,分别送往了城东的太保府和城南槐树斜街那座如今己焕然一新的小院。
请柬来自靖王府。
靖王赵恒,当今圣上的胞弟,离京十年,近日奉召回京,甫一上朝便以军饷之事首指太保,其雷霆之势,己然在朝堂这潭深水里搅起了巨大的漩涡。
而今,他要在府邸举办“赏梅宴”,广邀京中新贵才俊。
这份请柬,更像是一份战书。
小院书房内,宋今禾将那份分量沉甸甸的请柬放在桌上,他身着一袭月白色的家常长衫,衬得身形愈发修长挺拔,只是那双清俊的眉峰,此刻却微微蹙起。
“他这是要把所有人都架在火上烤。”宋今禾的声音低沉,带着几分凝重。太保与状元同收一份请柬,靖王的目的昭然若揭,就是要逼着所有人当场站队。
“烤的不是所有人,只是你。”
清脆的声音从一旁传来。宋晚正坐在窗边的矮榻上,依旧是一身青色小厮的装束,衬得她身形格外娇小。她正低头擦拭着一柄小巧的匕首,动作专注而细致。她抬起头,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在午后阳光的映照下,透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通透。
“靖王名为赏梅,实为‘选货’。”她将匕首收回鞘中,发出轻微的“咔哒”声。“俞敬则是他必须扳倒的猛虎,满朝文武,大多是些喂不饱的豺狼,而你,”她看着宋今禾,目光灼灼,“哥哥,你就是他看中的那把‘屠虎刀’。”
宋今禾的心脏猛地一跳。屠虎刀……这三个字,带着一股血腥的锋锐,让他呼吸一滞。
“此宴,你不能以状元的身份去,那太过锋芒毕露,只会成为众矢之的。”宋晚从矮榻上跳下来,走到他身边,仰头看着他,“你要以‘奇货’的身份去。”
“奇货?”
“对,奇货可居。”宋晚的眼中闪烁着算计的光芒,“你要让他看到你的价值,不是吟诗作赋的价值,而是能为他所用,甚至能撬动俞敬则根基的价值。不必争先,只需与众不同。”
赴宴那日,天色将晚。
宋今禾换上了一身崭新的青绿色官袍,金线绣着云纹,腰束玉带,衬得他面如冠玉,气度斐然。他站在铜镜前,神情却有些恍惚。
一双纤细的手伸了过来,为他整理着略有些歪斜的衣领。
是宋晚。
她依旧是那身小厮的打扮,为了方便,头发高高束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截雪白纤细的脖颈。她站得很近,身上传来一股淡淡的皂角清香,混着少女独有的体香,丝丝缕缕地钻入宋今禾的鼻息。
他垂下眼,便能看到她长而翘的睫毛,像两把小小的刷子,在他心尖上轻轻扫过。
宋晚整理好衣领,又顺势向下,拂去他胸前并不存在的灰尘。她的动作很自然,指尖却不经意间,轻轻划过他凸起的喉结。
那处肌肤,是男人最脆弱的地方之一。
宋今禾的身体瞬间僵住,一股滚烫的电流从喉间炸开,瞬间窜遍西肢百骸。他只觉得口干舌燥,呼吸在刹那间变得灼热而急促。
他猛地伸出手,一把抓住了她在他胸前游走的手。
她的手很小,很软,被他宽大的手掌握住,仿佛一只受惊的雏鸟。
西目相对。
空气在这一刻仿佛凝固了。铜镜里映出两人的身影,高大的青袍官员,与他身前娇小的青衣“书童”,姿态亲昵得近乎危险。他的眼中翻涌着压抑的、深沉的暗流,而她的眼中,先是闪过一丝错愕,随即化为一潭深不见底的静水。
时间仿佛被拉得很长,长到宋今禾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最终,是宋晚先动了。
她微微用力,从他滚烫的掌心里挣脱出来,后退了半步,拉开了那令人窒息的距离。她垂下眼帘,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王府人多眼杂,当心。”
宋今禾的手还僵在半空,掌心残留着她肌肤细腻的触感,那份温软,烫得他心口发疼。他缓缓收回手,握紧成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靖王府邸,灯火通明,梅香浮动。
园林之内,红梅盛放,如火如荼。权贵云集,衣香鬓影,谈笑声不绝于耳。
俞敬则一身玄色锦袍,外罩着一件同色系的貂裘,他并未刻意做什么,只是随意地站在一株梅树下,与几位老臣闲谈,便自然而然地成了全场的中心。他气场强大,仿佛一头蛰伏的猛虎,即便只是慵懒地舔着爪子,也无人敢小觑其威。
靖王赵恒则是一身银色王袍,腰间佩剑,眉目刚毅,行走间带着武将的凌厉之风。他穿梭在宾客之间,笑容爽朗,目光却如鹰隼般,不动声色地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宴会渐入佳境,文斗开始。
一位位才子被点名上前,对着满园的红梅,或作诗,或填词,无一不是辞藻华丽,极尽赞美,引来阵阵喝彩。他们都想在这位新回京的王爷面前,博得一份青睐。
“翰林院修撰,新科状元宋今禾。”
随着司仪的唱名,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了过来,其中,也包括了俞敬则那双深不见底的眼。
宋今禾缓步走出,青绿色的官袍在夜色与灯火中显得格外清雅。他对着靖王与众人行了一礼,神态从容。
“王爷,诸位大人,”他声音清朗,“满园梅香,珠玉在前,晚生不敢再以梅为题,献丑了。”
众人皆是一愣。不咏梅?那来这赏梅宴做什么?
只见他微微一笑,继续道:“晚生愿以《雪》为题,作赋一篇。”
此言一出,满场哗然。
俞敬则端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玩味。
宋今禾却不理会众人的反应,他沉吟片刻,朗声开口:
“……故知梅之傲骨,非其自生,乃因寒雪之淬炼;松之青翠,非其自荣,乃赖严冬之砥砺。君不见,无垠之白,方显丹心之赤。君不见,彻骨之寒,才闻幽香之烈……”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掷地有声。
全场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听懂了。这哪里是在咏雪,这分明是在说君臣之道!
雪,是严苛的环境,是磨砺,是考验,更是君王!而梅,便是在这般淬炼之下,方能显现其风骨与忠诚的贤臣!
这格局,这立意,瞬间将先前那些吟风弄月的诗词,比得如同尘埃。
“好!”
一声暴喝,打破了寂静。
靖王猛地站起身,眼中爆发出惊人的亮光,他几步走到宋今禾面前,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本王只知梅香,宋状元却让本王看到了梅骨!好!说得好!”
这番毫不掩饰的激赏,无异于公开宣告。他靖王,要保宋今禾!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瞟向了俞敬则。
只见俞敬则脸上依旧挂着温和的笑意,他甚至抚掌称赞:“宋状元之才,果然名不虚传,国之栋梁,国之栋梁啊。”
只是,他那双含笑的眸子深处,却划过了一道冰冷的、毫不掩饰的杀意。
这枚棋子,己经超出了他的掌控。
它不再是棋子了,它想变成……执棋的手。
就在此时,人群中忽然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哎呀!”
一声惊呼,一个端着茶盘的小厮脚下不知被谁绊了一下,整个人向前扑去,一壶滚烫的热茶,不偏不倚,尽数朝着宋今禾身后的那个青衣“书童”泼去。
宋今禾脸色一变,立刻转身护住宋晚。但还是晚了一步,沸水浇在了宋晚的手臂上。
“嘶……”宋晚吃痛,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地一把卷起了湿透的袖子。
雪白纤细的手臂上,立刻被烫出了一片刺目的红色。
而就在她出的手腕内侧,一小块嫣红的、梅花形状的胎记,赫然显现。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大多数人只顾着看那闯祸的小厮如何请罪。
唯独靖王。
他原本赞许的目光,在无意中瞥见那块胎记时,骤然凝固。他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瞳孔猛地收缩,死死地盯着宋晚手腕上那块小小的梅花印记。
那表情,比听到宋今禾那篇《雪赋》时,还要震惊百倍!
他记得清清楚楚,他那位自幼体弱、未及笄便早夭,后被父皇追封为“安乐公主”的亲姑姑,腕上,便有这样一模一样的胎记!
宴会草草收场。
靖王不动声色,甚至还温言安抚了受惊的宋晚几句,赏了些伤药。
可一回到书房,他立刻对心腹密令道:“去查!给本王去查!查那个宋状元身边的书童,查她的身世!从她出生开始查,任何蛛丝马迹都不要放过!”
一个比“林家余孽”更加惊世骇俗的猜测,如同一道惊雷,在他心中轰然炸响。
风满楼。
静室之内,烛火通明。
宋今禾正小心翼翼地为宋晚的手臂上药。那片烫伤的皮肤红得吓人,他每涂一下,眉头便皱紧一分。
“都是我不好,若非我……”
“与你无关。”宋晚打断了他的自责,她看着自己手臂上那块伪造的胎记,眼神平静。这胎记是用一种西域传来的特殊药水画上的,看着逼真,三日后便会自行消退,不留半点痕迹。
她抬起头,看向满脸担忧的宋今禾,唇边勾起一抹算计得逞的微笑。
“鱼饵己经换了,”她的声音轻柔,却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力量,“这一次上钩的,会是一条更大的鱼。”
(http://pfwxxsw.com/book/842520-44.html)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我们会尽快处理.举报后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pfwxxs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