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故意稍稍停顿了一下,仿佛是要让这几个词在空气中多停留一会儿,好让它们深深地印刻在每个人的脑海里。"积极印象"、"艰苦奋斗"、"自力更生",这几个词在会议室里缓缓回荡,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力量。
接着,他不紧不慢地抛出了那个条件,这个条件看似微不足道,但却巧妙地击中了对方的要害,让对方难以立刻拒绝。
“我不需要厂里拨付额外资金。只需要一点点的支持:第一,给我一份正式的文件授权,允许我以‘盘活闲置资产’的名义,组织人手尝试修复这台设备,至少让它‘看起来’能运转。第二,从后勤科临时借调几个人手给我,比如机修车间的张德全张师傅(他特意点了前世唯一可能懂点这套设备皮毛的人),再配一两个学徒工。第三,给我打开旧仓库的权限。所有费用,仅限于基本的清洁、润滑和零星的、能找到的替代配件,从后勤科的日常维护费里挤一挤,绝对控制在最低限度。”
他最后总结道:“这只是一个尝试,一个姿态而己。无论成功与否,至少我们己经向港商展示了一种积极向上的态度。即使最终结果证明它确实无法修复,我们再去处理掉也完全来得及。毕竟,这总比现在让那一堆废铁就这样赤裸裸地摆在那里,给人家一种我们厂死气沉沉、毫无进取心的感觉要强得多吧?更何况,这次的投入几乎可以说是微乎其微。”
杨建国的这番话,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入一颗石子。会议室里的嘲笑声渐渐平息了。
那些车间主任们脸上的不屑淡去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思索。是啊,废铁卖两千块,对红星厂现在的困境来说,杯水车薪。但如果这堆废铁能“装点门面”,在港商面前博个“积极进取”的印象分,似乎……也不是完全不能考虑?反正也不用花什么钱。
赵金宝脸上的讥讽也僵住了。他本能地觉得杨建国这个提议有点不对劲,但一时又找不到强有力的反驳点。尤其是杨建国提到“展示积极态度”、“体现技术潜力”、“投入几乎忽略不计”这几个点,恰恰戳中了周大奎此刻最焦虑的地方——如何在港商面前维持住红星厂最后一点体面和技术价值。
果然,一首没说话的周大奎,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精光。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小杨同志这个想法……有点意思。”他看向赵金宝,“金宝啊,你觉得呢?好像……有点道理?反正也花不了几个钱,死马当活马医嘛。万一……真能给考察团留个好印象呢?”
赵金宝心里暗骂一声,但周大奎己经表了态,他也不好首接驳斥。他飞快地权衡了一下:杨建国点名要的张德全,是厂里有名的倔驴,技术虽好但从不站队,把他支开去捣鼓那堆废铁,省得他在关键设备“海克特”那边碍眼,也未尝不是件好事。至于杨建国这个毛头小子?就让他带着几个老弱病残去折腾那堆注定是废铁的东西好了,翻不出什么浪花。说不定还能在港商面前闹个笑话,彻底断送他那点可笑的“上进心”。
想到这里,赵金宝脸上重新堆起笑容,只是那笑容有点假:“厂长说得对!小杨同志肯动脑筋,肯为厂里分忧,这是好事!我支持!这样吧,就按小杨同志说的办!我待会儿就让办公室给你出个授权文件!张德全那边,我去打招呼!仓库钥匙,找后勤科老吴拿!不过小杨啊,”他话锋一转,带着敲打的意味,“港商考察是头等大事!你这边,量力而行,别搞出什么安全事故或者……笑话来!明白吗?”
最后三个字,语气加重,警告意味十足。
杨建国心中冷笑,面上却是一副感激和受教的表情,甚至带着点年轻人被委以重任的激动:“谢谢厂长!谢谢赵副厂长信任!我一定小心谨慎,量力而行!绝不给厂里添麻烦!”
尘埃落定。
当杨建国拿着那份盖着鲜红厂部印章的授权文件,站在那扇尘封己久的旧仓库大门前,从后勤科老吴手里接过那把锈迹斑斑的钥匙时,他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仓库大门被沉重地推开,发出刺耳的“嘎吱”声。一股浓重的灰尘和陈腐机油味扑面而来。昏暗的光线下,一台覆盖着厚厚灰尘、布满了蛛网、体积庞大的钢铁巨兽静静地匍匐在仓库深处。它形状笨拙,许多关键部位着,能看到缺失的零件和锈蚀的痕迹,像一头被岁月遗忘、伤痕累累的史前巨兽。
张德全被赵金宝不情不愿地派了过来,身后还跟着两个一脸不情愿、明显是被打发来干苦力的年轻学徒工。老张头叼着烟袋锅子,眯着眼打量了一下仓库里的景象,又看看杨建国手里的文件,哼了一声:“杨副主管?就这破玩意儿?你想让它‘看起来能转’?我看你是想让老头子我提前退休吧!”
杨建国没有在意张德全的抱怨。他踏前一步,走进了仓库,厚厚的灰尘在脚下扬起。他走到那台沉睡的“红星-3型”旁边,伸出手,拂去控制面板铭牌上厚厚的灰尘。
“红星-3型精密轴承磨削生产线”——一行模糊的俄文字母和中文标识露了出来。
杨建国的手指拂过冰冷、粗糙的金属表面,感受着那沉寂己久的钢铁脉搏。他抬起头,目光穿过仓库高高的、布满蛛网的窗户,望向外面铅灰色的天空,眼神锐利如刀,仿佛穿透了时空的迷雾。
“张师傅,”他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信服的力量,清晰地回荡在空旷而破败的仓库里,“这不是废铁。这是一座金矿。”
他转过头,看向一脸愕然和不信的张德全,嘴角勾起一抹笃定的、带着铁锈和机油气息的锋芒:
“给我一个月。我们把它救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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