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牢深处涌出的阴风,裹挟着积郁了数百年的血腥、绝望和腐臭气息,如同跗骨之蛆,死死缠绕着每一个靠近它的人。刑部天牢那扇包着厚铁皮、钉满巨大铜钉的沉重黑门,在数名狱卒合力推动下,伴随着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缓缓开启了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门外的世界,是贞观六年腊月的一个清晨。天色尚未大亮,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长安城的屋脊,将稀薄的晨曦过滤成一种惨淡的、毫无温度的灰白。寒风呜咽着卷过空旷的刑部前院,吹得院中几株光秃秃的老槐树枝杈乱舞,如同鬼爪。冰冷的空气吸进肺里,带着刀割般的刺痛。
林风就站在这扇地狱之门的正前方,距离那黑洞洞的、散发着浓烈不祥气息的门缝不足十步。他身上那件单薄的靛蓝棉袍早己被冷汗浸透,又被寒风一激,紧贴在身上,如同冰冷的铁甲。额角胡乱包扎的脏布条下,伤口因为极度的紧张和寒冷而阵阵抽痛。他像一尊被冻僵的石雕,只有那双深陷在青黑眼窝里的眸子,燃烧着近乎疯狂的火焰,死死地、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扇缓缓开启的门缝!
每一息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回响,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他不敢呼吸,生怕一丝微弱的气流都会惊扰了门内那个正在挣脱枷锁的、脆弱的希望。指甲深深抠进早己冻得麻木的掌心,旧伤崩裂,温热的液体渗出,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意志,都凝聚在那条越来越宽的门缝里。
终于。
一个纤细的、摇摇欲坠的身影,出现在门缝的阴影之中。
是裴姝。
她身上依旧是那件刺目的、单薄的素白囚衣。寒风毫无阻隔地穿透那粗糙的布料,将她整个人包裹在刺骨的冰冷中。乌黑的长发凌乱地披散着,失去了所有光泽,如同枯死的海藻,黏在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和脖颈上。额角那道被囚车铁门撞破的伤口,并未得到妥善处理,只覆盖着一层暗褐色的、混合着血污和灰尘的痂壳,边缘处微微红肿,在灰白皮肤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狰狞刺目。她的脸颊深深凹陷下去,颧骨高高凸起,嘴唇是毫无血色的灰白,干裂起皮,甚至能看到几道细微的血口。
最令人心悸的,是她那双眼睛。
曾经流转着商海风云、洞悉人心、闪烁着智慧与坚韧光芒的明眸,此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枯槁。眼窝深陷,眼睫低垂,覆盖着一层浓重的阴影。瞳孔仿佛失去了聚焦的能力,涣散地对着门外灰白的天光,里面没有任何劫后余生的喜悦,只有一片被彻底抽空了灵魂的、死水般的沉寂。仿佛在那寒字号无边的黑暗与酷寒中,有什么东西被永久地冻结、抽离了。
她似乎耗尽了所有的力气,才勉强支撑着没有倒下。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每一次细小的晃动,都牵扯着囚衣下那些看不见的伤痕和深入骨髓的寒气。她的脚步虚浮,几乎是靠着身后一名面无表情、眼神冷漠的女狱卒半扶半推的力量,才极其艰难地、一步一顿地挪出了那扇象征着无边黑暗和屈辱的牢门。
当她的身体彻底脱离门内阴影,暴露在刑部前院这惨淡天光之下的瞬间。
林风的世界,静止了。
所有的声音——寒风的呜咽、枯枝的摩擦、远处隐约的市声——都消失了。眼中只剩下那个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如同即将破碎的琉璃人偶般的身影。巨大的、失而复得的狂喜,如同火山喷发般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堤防!但紧随其后的,是更加汹涌、更加尖锐、足以撕裂灵魂的剧痛!为她所承受的非人折磨!为她此刻形销骨立的枯槁!为她眼中那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姝娘——!!!”
一声混合着无尽狂喜、刻骨心痛和失声痛哭的嘶吼,如同受伤孤狼的悲鸣,猛地撕裂了林风紧咬的牙关!他再也无法抑制,身体如同离弦之箭,带着一股不顾一切的、近乎狂暴的力量,朝着那个摇摇欲坠的身影猛扑过去!
脚下坚硬的冻土被他狂奔的脚步踏得咚咚作响!凛冽的寒风被他疾冲的身体撕裂!额角的伤口在剧烈的动作下彻底崩开,鲜血瞬间染红了半边脸颊,他也浑然不觉!眼中只有她!只有那个在寒风中如同残烛般随时会熄灭的她!
十步的距离,瞬间即至!
林风张开双臂,带着一股要将她揉碎、融入自己骨血之中的决绝力量,狠狠地将那个冰冷、单薄、颤抖的身体,死死地、紧紧地拥入怀中!
砰!
两人身体重重撞在一起!
触感传来的瞬间,林风的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巨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
冷!
那不是活人该有的温度!
那是从骨髓深处、从灵魂最底层渗透出来的、足以冻结血液的酷寒!仿佛她刚刚从万载玄冰的深处被挖出!隔着那层单薄粗糙的囚衣,他都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体里散发出的、如同冰窖般的刺骨寒意!她的身体僵硬得像一块冰,几乎感觉不到柔软的肌肉和温暖的血液流动!
“姝娘!姝娘!是我!是我!!”林风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哭腔和无法抑制的颤抖。他用尽全身力气,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这具冰冷的躯体。他滚烫的脸颊紧紧贴着她冰冷枯槁的脸颊,滚烫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涌出,瞬间变得冰凉,滴落在她沾满灰尘的脖颈上。他一遍遍呼唤着她的名字,仿佛要将她从那个冰冷绝望的深渊里唤醒。
怀中的人,却如同失去了所有知觉的冰雕。没有回应。没有哭泣。甚至没有一丝细微的颤抖。只有那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的、冰冷的气息,断断续续地拂过林风的脖颈,证明她还活着。
林风的心,瞬间沉入了万丈冰窟!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来,越收越紧!他猛地松开一点怀抱,双手颤抖着捧起裴姝那张毫无生气的脸,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她涣散的眼瞳。
“姝娘!看着我!你看看我!我是林风!我来了!我来接你回家了!!”他嘶吼着,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扭曲变形。
裴姝的眼睫,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如同垂死的蝴蝶,艰难地扇动了一下翅膀。那涣散的、如同蒙尘琉璃般的瞳孔,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转动了一下,视线终于一点点聚焦,落在了林风那张同样布满血污、泪痕纵横、写满了无尽恐惧和狂喜的脸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
那双枯槁死寂的眼眸深处,仿佛有一丝极其微弱的光,如同寒夜中最后一粒火星,极其艰难地、挣扎着闪烁了一下。随即,那灰白干裂、毫无血色的嘴唇,极其微弱地、极其艰难地向上扯动了一下。
那甚至不能算是一个笑容。
只是一个极其细微的、牵扯嘴角肌肉的动作。
却仿佛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随即,那刚刚凝聚起一丝微弱光芒的眼眸,如同耗尽了灯油的残烛,再次迅速地黯淡下去,眼睑沉重地阖上。她整个身体如同被抽去了最后一丝支撑的力气,彻底软倒,所有的重量都压在了林风怀中。
“姝娘!!”林风魂飞魄散!双臂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死死托住她的身体!他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濒死的凶兽,朝着刑部大门的方向发出泣血般的嘶吼:“御医——!!御医在哪里?!快传御医——!!!”
吼声在空旷的前院回荡,带着无尽的绝望和恐惧。
就在这时!
“让开!快让开!”一声急促的呼喊传来。
只见两名穿着深青色内侍服、抬着一架轻便藤制步辇的小宦官,气喘吁吁地从刑部侧门小跑出来!步辇上铺着厚厚的、崭新的白狐裘褥子!在他们身后,跟着一位须发皆白、提着沉重药箱、穿着深绯色官袍的老者,正是宫中圣手,太医院院判孙思邈!
“快!把裴东家放上步辇!”孙思邈的声音沉稳中带着急切,目光锐利地扫过裴姝苍白如纸的脸和额角的伤口。
林风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小心翼翼、如同捧着稀世珍宝般,将怀中冰冷僵硬的裴姝轻轻放在那柔软温暖的白狐裘上。孙思邈立刻俯身,枯瘦的手指如同闪电般搭上裴姝冰冷的手腕,凝神诊脉。他的眉头瞬间紧锁,沟壑纵横的老脸上布满了凝重。
“寒气己侵五脏!气血枯竭!旧创崩裂!更有郁结于心,神思耗竭之兆!”孙思邈的声音低沉而急促,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砸在林风心上,“立刻抬回!需以猛药祛寒固本,金针度穴疏通经络!再辅以参汤吊命!快!耽搁不得!”
小宦官们不敢怠慢,抬起步辇就要走。
“等等!”林风嘶哑地喊道,他猛地撕下自己身上那件早己破败不堪、却还残留着他体温的靛蓝棉袍!那棉袍上沾满了血污、泥泞,甚至还有他在土屋里咀嚼稻草留下的痕迹,散发着浓烈的汗臭和血腥味。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林风不顾一切地将这件肮脏、破旧、却带着他全部体温和气息的棉袍,紧紧地、一层层地裹在了裴姝身上!将那件刺目的素白囚衣和冰冷刺骨的寒气,尽可能地隔绝在外!他动作笨拙而急切,仿佛要将自己残存的生命力,通过这件沾满污秽的袍子传递给她。
“走……快走……”林风的声音哽咽着,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步辇上那张毫无生气的脸,脚步踉跄地跟在旁边,一步也不肯离开。
步辇被抬起,快速而平稳地朝着停在刑部衙门外的一辆宽大、悬挂着程府徽记的马车移动。
就在步辇即将被抬上马车的瞬间。
一缕极其微弱的、带着一丝沙哑气音的声音,如同风中游丝,极其艰难地从白狐裘中飘了出来。
“……冷……”
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但一首死死盯着她的林风,却如同被闪电击中!身体猛地一震!
他猛地扑到步辇旁,布满血污和泪痕的脸几乎贴到了裴姝冰冷的脸颊上!他听到了!她说话了!她说……冷!
巨大的狂喜如同岩浆般喷涌而出,瞬间冲垮了林风所有的堤防!他再也控制不住,滚烫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他紧紧握住裴姝那只从棉袍下露出的、冰冷僵硬的手,用自己滚烫的掌心死死包裹住她冰凉的手指,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热量都传递过去!
“不冷了!不冷了!姝娘!我们回家!马上就暖和了!有火盆!有热汤!有……”他语无伦次地哽咽着,声音嘶哑破碎,每一个字都带着滚烫的泪水和无法言喻的激动。
马车厚重的帘子被掀开,步辇被小心翼翼地抬了进去。车内早己燃起了暖炉,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
林风不顾一切地跟着钻了进去,紧紧挨着步辇坐下,依旧死死握着裴姝冰冷的手。孙思邈也迅速上车,打开药箱,取出金针,准备施救。
车轮滚动,马车启动,朝着程府的方向驶去。车窗外,灰白的长安城在颠簸中缓缓后退。
车厢内,暖意渐生。
孙思邈沉稳地将一根根细如牛毛的金针,精准地刺入裴姝头颈和手腕的穴位。他的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韵律。
林风紧紧握着裴姝的手,一瞬不瞬地盯着她苍白的脸。他看到,在那温暖气息和药力的作用下,在那金针的刺激下,裴姝原本僵硬冰冷的手指,在他的掌心,极其微弱地、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
如同初生的雏鸟,第一次笨拙地尝试抓住树枝。
虽然微弱,却带着生命的回应。
林风浑身剧震!滚烫的泪水再次汹涌而出,滴落在两人紧握的手上。他俯下身,将自己的额头,轻轻抵在那冰冷、却终于有了一丝微弱生机的手背上。
马车碾过青石板路,车轮发出单调而充满希望的辘辘声。
车厢内,暖炉散发出橘红的光芒,将裴姝苍白枯槁的侧脸,笼罩在一片朦胧而温暖的光晕里。
天光,终于艰难地穿透了厚重的云层,一缕微弱的、却无比真实的金色阳光,透过摇晃的车窗缝隙,斜斜地照射进来,恰好落在裴姝微微颤动的、如同蝶翼般的眼睫之上。
如同沉睡的冰原,终于沐到了第一缕……破晓的天光。
(http://pfwxxsw.com/book/839595-45.html)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我们会尽快处理.举报后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pfwxxs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