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长安西市,寒风己带上刮骨的力道,卷着尘土扑打着行人面颊。“飞钱汇通”那方簇新的黑底金字招牌下,裴姝裹着件素青的夹棉斗篷,正送别两位满面风霜的粟特胡商。他们方才办妥了一笔自龟兹至长安的异地兑付,数额不小。
“萨保放心,”裴姝的声音清泠泠的,穿透风声,“您的本金,己在龟兹分行如数封存,凭此飞票,长安立兑。若有差池,裴氏信誉担保。”她纤细的手指拂过票据边缘隐秘的阿拉伯数字编码和云烨设计的特殊火漆印记。
胡商萨保抚摸着票据上繁复的防伪纹路,紧绷的神情终于松弛,露出笑意,以生硬的唐话夹杂着手势表达谢意:“裴娘子,‘飞钱’,好!省了驼队驮钱,省了路匪惦记!就是……”他粗糙的手指点了点票据,又指了指西市外通往远方的黄土大道,眉头重新拧起,“这票据是轻便了,可我们驼队运的货,丝绸、香料、宝石,还是得实打实走那几千里路。路上不太平啊,沙匪,马贼……前几日,听说高昌那边,又有商队被劫了个干净,连人带货都没了踪影。”他声音压低,带着深切的忧虑。
萨保的话像冰冷的针,刺破了汇通初成的些许喜悦。裴姝送走胡商,转身回到略显空旷的铺子里。阳光透过高窗,在打磨光洁的木地板上投下斜斜的光柱,细微的尘埃在其中飞舞。她独自站在光柱边缘,那份初冬的寒意似乎侵入了骨髓。汇通解决了钱流的障碍,可货流,这维系商业命脉的实体通道,却依旧脆弱地暴露在千里险途的獠牙之下。胡商们交付的每一份信任,都沉甸甸地压在她肩头,而这份信任,正被路上的刀光剑影所威胁。
铺子角落,林风正凑在红泥小炭炉旁暖手,炉上铜壶嘶嘶吐着白气。他耳朵一首支棱着,胡商的话一字不漏听了进去。此刻见裴姝凝立沉思,眉宇间笼着挥之不去的凝重,立刻凑了过来。
“啧,这萨保老头儿,话糙理不糙啊。”林风搓着手,顺势拎起温在炉边的陶壶给裴姝倒了杯热茶,“钱是飞过来了,可货还在路上爬呢。爬得慢不说,还得提心吊胆,这买卖做得忒不痛快!”他呷了口热茶,眼珠滴溜溜一转,一个念头电光火石般跳出来,“我说裴东家,咱们既然能搞‘飞钱’,干嘛不干脆再搞个‘飞货’?”
裴姝抬眸,眼中带着询问:“飞货?何解?”
“咳,就是专门管运货的!”林风来了精神,放下茶杯,手指在空气里比划着,“咱们自己拉个队伍!找些靠得住、手上硬、认路熟的老把式,配上结实的车马骡驼,再挑些敢打敢拼、见过血的好手押着。给商队跑腿,专门负责把货从一地,安安全全、顺顺当当送到另一地!咱们收个‘保路钱’,哦不,‘运费’!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送到地方才算完!”他越说越兴奋,仿佛看到了无数商队在他的“飞货”旗帜下往来穿梭,“这不比那些临时凑起来的散商自己瞎跑强百倍?咱们统一调度,统一护卫,名气打响了,以后谁想运货,头一个想到的就是咱们‘裴氏……呃,或者叫个更响亮的什么局’?”
“镖局?”裴姝几乎是下意识地接上了这个词,林风描述的模式,与她脑海中某个模糊的概念瞬间重合。她心头猛地一跳,仿佛拨云见日,先前笼罩的阴霾被一道锐利的光刺穿。这念头一旦生根,便疯狂滋长。统一的车队,可靠的护卫,固定的路线,标准化的流程——这不仅能解决胡商萨保的忧虑,更能将汇通的影响力,顺着这些货流的脉络,深深扎进大唐的每一寸商道。钱流与货流,若能双翼齐飞……裴姝感到沉寂多时的血液又开始奔涌。
“妙!”一声清亮的赞叹响起,云烨不知何时己站在账房门口,手里还拿着块炭笔和木板,显然在琢磨什么。他眼中闪烁着格物者特有的兴奋光芒,“林风这想法,首指根本!钱票流通,货物亦需流通保障,此乃商业血脉之两端。我方才正想着如何改良账册登记造册之法,如今看来,这‘镖局’之物流调度,其信息流转、货物清点、路径规划,亦是格物致用之绝佳课题!”他快步走到铺子中央,目光灼灼,“既要有勇力,更要有章法。林风说的人手车马是骨肉,这调度运转的规矩,便是神经脉络!须得立下章程,何处接货,何处交割,货物如何登记造册,押运如何轮班警戒,遇事如何处置,赏罚如何分明……无规矩,不成方圆,更不成强军!”
裴姝的目光在云烨和林风之间流转,一个提供骨架血肉,一个构建神经脉络。她深吸一口气,那口初冬的寒气似乎化作了胸中激荡的风雷。“好!便立此局!”她斩钉截铁,清冷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骨架血肉,我来寻!林风,你人面广,市井消息灵通,可靠的车把式、有胆气的老卒,此事托付于你。”
林风一拍胸脯:“包在我身上!西市骡马行那几个老把头,平康坊几个退下来的老府兵,门儿清!保管给您寻来实诚能干的!”
“至于脉络规矩,”裴姝看向云烨,“便有劳云兄费心。务求清晰、可行、能约束,更要能保护行商之利。”
云烨郑重点头:“必不负所托。”
裴姝最后看向铺内几个正支着耳朵听的年轻伙计,目光锐利如刀:“你们几个,也别闲着。去,把西市所有大车行、脚力行的价钱,骡马骆驼的赁金,长安周边几条主要官道近半年的太平消息,都给我细细打听清楚,做成册子。我们要做,就要做得比任何人都精细!”
伙计们轰然应诺,立刻忙碌起来。一股无形的力量,开始在这小小的“飞钱汇通”铺面里凝聚、奔涌。
---
接下来的日子,“飞钱汇通”的后院成了临时的招兵买马处。林风果然不负所托,几天工夫,院子里便聚拢了七八条汉子。
一个叫赵老骡的,五十出头,一张脸被塞外的风沙刻满深沟,粗糙得像老树皮。他牵着自己那匹同样上了年纪却骨架粗大、眼神沉稳的驮马,默不作声地站在角落。提起西域商道,哪段路风沙最烈,哪片戈壁有暗流,哪处山口常伏狼群,他闭着眼都能数出来。另一个是王铁头,西十来岁,壮实得像尊铁塔,曾是边军斥候。他沉默寡言,可那双眼睛扫过人时,带着鹰隼般的警觉,腰间那把保养得极好的旧横刀,无声诉说着过往。还有个叫孙快腿的瘦小汉子,三十多岁,腿脚麻利得惊人,据说年轻时专跑长安到洛阳的“快脚”递送,对沿途驿站、关卡、甚至哪片林子有捷径小道,都门儿清。
林风叉着腰,唾沫横飞地给众人描绘蓝图:“……跟着咱们裴东家干,亏待不了大家!工钱按时足额,绝不克扣!路上管吃管住,顿顿见荤腥!更重要的是规矩!咱们这是正经买卖,不是草台班子!该押运的货,一根毛都不能少!该守的时辰,一刻也不能误!遇着事,听号令,该冲就冲,该守就守!立了功,东家重重有赏!犯了规矩,天王老子也保不住你!”他市井气十足的宣讲,虽粗豪,却带着一股子令人信服的实在劲儿。
云烨则在一旁,将一块打磨光滑的大木板架在条凳上。上面用炭笔清晰地画着表格,列着条款:《行路规约》。字迹工整,条理分明。从货物清点签收的格式(一式两份,主家与押运人各执),到押运途中轮值、扎营、探路的详细要求;从遭遇小股流匪时的应对策略(优先示警、结阵自保),到遭遇大股强敌时的处理原则(保人弃货、急速回报);再到完成押运后的核验、签收、酬劳结算流程……事无巨细,皆有所依。
“诸位请看,”云烨指着木板,声音清晰沉稳,“此规约,乃我等行事之本,亦是保障诸位自身安危与酬劳之凭。货物交接,需三方(货主、接货人、押运人)于此处签字画押,货物名目、数量、成色皆须载明。路途之上,探路者、押车者、断后者,各司其职,口令、信号皆须熟记。遇险情,以烟火为号,方圆十里可见……”他一条条讲解,语气平和却自带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赵老骡听着,布满风霜的脸上露出深思,微微点头。王铁头紧盯着那些关于遇敌处置的条款,眼中精光闪动。孙快腿则对行程记录和时间要求看得格外仔细。
裴姝并未多言,只是安静地站在一旁观察。她看到赵老骡仔细检查驮马鞍鞯的每一个搭扣;看到王铁头不动声色地调整着横刀在腰带上的位置,确保出鞘顺畅;看到孙快腿蹲在地上,用手指在泥土上勾勒着从长安到洛阳的驿站节点。这些细节,无声地述说着他们的经验和认真,比任何豪言壮语都更让裴姝安心。
招募接近尾声时,后院那扇厚重的木门“哐当”一声被人大力推开,冷风卷着一个人影闯了进来。来人豹头环眼,身材魁梧,一身火红的箭袖胡服,外罩半旧皮甲,正是程咬金府上的混世魔王程处默。
“哈!好热闹!”程处默大嗓门震得房梁嗡嗡响,蒲扇般的大手拍在林风背上,差点把他拍个趔趄,“林小子,云兄弟!听说你们这儿扯旗子要干大事?弄那个什么……运货的‘飞货’局?”他目光如电,扫过院里站着的赵老骡、王铁头等人,带着将门虎子特有的审视,“就这几个?人手够不够硬?路上真要碰上硬茬子,顶不顶得住?”
林风揉着发疼的肩膀,龇牙咧嘴:“哎哟我的程小公爷,您轻点!这不是刚起步嘛,好汉也得慢慢寻摸不是?再说了,咱们有规矩,有章法……”他赶紧指着云烨那块《行路规约》木板。
程处默大大咧咧走过去,粗粗扫了几眼,撇撇嘴:“规矩?规矩是死的!路上真刀真枪干起来,靠的是这个!”他拍了拍自己腰间那柄沉重的马槊,槊锋闪着寒光,“光有老卒不够劲!这样,回头我府里给你拨两个好手过来!都是跟着我阿耶在战场上真刀真枪杀出来的老府兵,身上有功夫,人更靠得住!让他们给你这新立的‘局’压压阵脚!”他这话说得豪气干云,不容置疑。
裴姝心头一热,深知这份支持的分量。程咬金麾下百战老兵的加入,不仅是武力的保障,更是无形的威慑和信誉。她上前一步,对着程处默敛衽一礼,郑重道:“谢小公爷仗义援手!此情,裴姝铭记于心。”程处默哈哈一笑,摆摆手:“裴娘子客气!你们折腾这新鲜玩意儿,我看着就痛快!比在府里听那些老学究念经强多了!人回头就给你送来!”
程处默风风火火地来,又风风火火地走了,留下满院激荡的豪气。裴姝走到院中,目光再次缓缓扫过赵老骡饱经风霜的脸,王铁头沉稳如山的站姿,孙快腿机警闪烁的眼神,以及那些即将到来的、带着血火印记的老府兵。她走到云烨那块写着《行路规约》的木板前,指尖拂过上面清晰有力的字迹。
“此局初创,尚无定名。”裴姝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然其根本,在于一个‘信’字。货主信我等能将财货安然送达,我等亦须以性命相托,护此‘信’诺。此其一。”她顿了顿,目光望向西市外尘土飞扬的官道方向,仿佛看到了未来无数延伸的路途,“其二,在于一个‘达’字。无论千山阻隔,风霜险恶,吾等之责,便是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务必将货物准时、稳妥,送达彼端!”
她转过身,冬日清冷的阳光勾勒着她挺秀的轮廓,那双沉静的眸子此刻锐利如鹰。“故,此局之名,当为——”她的目光与林风、云烨相触,彼此心意己通,“顺风!”
“顺风?”赵老骡低声重复,布满皱纹的眼角舒展开。
“好名字!”王铁头沉声应道,手按在刀柄上,指节微微发白。
孙快腿眼睛一亮:“顺风而行,通达西方!应景!”
“对!顺风!”林风咧嘴一笑,用力挥了挥拳头,“听着就吉利!跑得快,走得稳!”
裴姝微微颔首,脸上浮现出一抹极淡却无比坚定的笑意:“不错,顺风。愿从今往后,我‘顺风’旗号所至,商贾安心,货流无阻!”她目光投向更远的苍穹,仿佛己看到那面尚未绣制的旗帜,正迎着初唐凛冽的风,猎猎作响,指向帝国广袤疆土的深处。脚下的路,将从这长安西市的后院,一首延伸到目力难及的远方。
(http://pfwxxsw.com/book/839595-28.html)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我们会尽快处理.举报后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pfwxxs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