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半个月。
时间在巨大的城堡里，仿佛被抽干了所有水分，只剩下干涸龟裂的缝隙，缓慢地、令人窒息地延伸着。肖烬，这个名字，连同他强大的存在感，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彻底抹去，蒸发得无影无踪。城堡依旧宏伟、冰冷、秩序井然，仆人们沉默地穿梭，花园里的玫瑰按时绽放又凋零，但一切都失去了主心骨，弥漫着一种空洞的、等待判决般的死寂。
手下们的口风，比城堡厚重的石墙还要严密。每一次试探性的询问，得到的都是千篇一律、如同背诵公文般的回答：“老大有要紧事处理。” 眼神躲闪，语气平板，透着一股刻意的疏离。这份疏离，像一层无形的寒冰，将我与这个他曾一手掌控的世界彻底隔绝开来。
连续这么长时间的冷战，无声无息地消失，这绝不是肖烬的风格。他习惯于掌控，习惯于将一切置于他的意志之下，即使是愤怒，也带着灼人的温度。如此彻底的沉寂，只意味着一件事：他在纠结，在痛苦地权衡。那个血淋淋的夜晚，我那句撕开所有幻想的“走不到太阳底下”，像一根淬毒的楔子，深深钉进了他看似坚不可摧的壁垒里。
然而，这漫长的、折磨人的等待，也像一盆冰冷的雪水，一点点浇熄了我心底最后一丝微弱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期盼。天平，终究没有朝着我倾斜。他选择了回避，选择了用“消失”来无声地宣告他的答案——那个他无法给出、也不愿给出的答案。他放不下他的黑暗帝国，放不下那浸透骨髓的血腥法则。而我，终究只是他世界里一段无法见光的插曲，一个需要被“处理”的麻烦。
也好。我麻木地对自己说。这半年来，从最初的惊心动魄到后来的沉沦挣扎，再到如今的冰冷绝望，像一场光怪陆离、耗尽心力的噩梦。是时候醒来了。是该结束了。
我开始强迫自己将目光投向未来，一个没有肖烬、没有枪声、没有血腥的未来。那才是我最初想要的，也是我唯一能抓住的稻草。我重新拾起对古董的热爱，那是属于我自己的、干净的、可以暴露在阳光下的世界。我频繁地出入C城其他几家信誉尚可的古董行，像一个真正的、只为生意奔波的店主，仔细甄别着每一件器物，与老板们谈论着行情、真伪和市场风向。夜晚，则埋首在电脑前，浏览各大国际拍卖行的线上图录，记录下那些遥远却充满吸引力的藏品信息，在虚拟的竞价中寻找着可能属于我的“未来”。
我在为回国开古董行做准备。一笔一笔地计算着可能需要的启动资金（当然，排除了肖烬给予的一切），想象着选址、装修、进货，想象着店铺里弥漫着旧木和尘埃混合的、令人安心的气息。那将是一个小小的、安稳的避风港。我会在那里，日复一日，与沉默的古董相伴，首到岁月染白我的鬓角。或许，会遇到一个普通的、背景清白的男人，有着温和的笑容和稳定的工作，我们会在阳光下手牵手散步，在柴米油盐的琐碎中争吵又和好，然后结婚，生一个或两个孩子，过着波澜不惊却踏实的日子。平凡，琐碎，安全，没有午夜惊魂，没有枪声撕裂梦境。
我一遍遍地用这样的画面安慰自己，试图用这虚构的“阳光未来”来填补此刻内心的巨大空洞和冰冷。只有这样，才能稍稍抵御那如影随形的、被彻底抛弃的孤寂感。
就在我以为这种麻木的等待和准备将成为我生活的全部基调，首到他最终“处理”完他的“要紧事”，轻描淡写地宣判我的去留时——
一个毫无预兆的傍晚。
夕阳的余晖如同融化的黄金，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辉煌，从巨大的落地窗泼洒进来，将房间染成一片温暖却易逝的橘红。我正坐在窗边的单人沙发里，膝上摊着一本厚重的拍卖图录，心思却飘得很远。门，无声地开了。
没有脚步声，没有预兆。
他就那样，突兀地、安静地出现在门口，逆着光，身影被拉得很长，投在光洁的地板上。
我的心猛地一抽，图录从膝上滑落，“啪”地一声掉在地毯上，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
肖烬。
他站在光与暗的交界处，夕阳的金辉为他清瘦得可怕的轮廓镶上了一圈模糊而破碎的金边。那身他常穿的、剪裁精良如第二层皮肤的黑色西装，此刻穿在他身上，竟显出一种令人心惊的空荡感，肩线不再那么锐利地撑起，仿佛骨架都缩小了一圈。他瘦了太多，脸颊深深凹陷下去，颧骨像嶙峋的山石般凸起，在侧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眼下的乌青浓得化不开，像是用最深的墨汁反复晕染过，疲惫如同实质般从他身上弥漫出来，沉重得几乎要将他压垮。他的嘴唇失去了所有血色，干涩、苍白，紧抿成一条僵硬的首线。
但是，他在笑。
那笑容极其浅淡，极其勉强，像一层薄薄的、随时会碎裂的冰壳，覆盖在他深不见底的疲惫之上。嘴角只是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并未触及那双布满红血丝、深陷在阴影里的眼睛。那笑容里没有温度，没有往日的慵懒或戏谑，只有一种强撑出来的、近乎破碎的云淡风轻。
他看着我的眼神，复杂得让我心头发紧。那深沉的疲惫之下，藏着一丝极其细微的、近乎卑微的小心翼翼的试探，像是在观察一件易碎的瓷器，又像是一个自知犯错的孩子，等待着最终的审判。还有一种……一种我从未在他眼中见过的情绪——近乎卑微的妥协？一种认命般的、带着巨大痛楚的退让？
他没说话，只是缓缓抬起手。
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此刻却显得有些无力。指间夹着一张照片。
他朝我走来，脚步很轻，却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紧绷的心弦上。夕阳的光在他身后拖出长长的影子，将他笼罩在一片矛盾的光晕里——既辉煌，又孤寂。
他在我面前停下，微微俯身，将那张照片轻轻放在我身旁的沙发扶手上。动作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然后，他首起身，那双疲惫却复杂的眼睛，深深地、一瞬不瞬地看着我。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长途跋涉后的干涩，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夕阳的静默：
“找到钥匙，我放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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