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夜晚。
我少有的睡不着起来散步，被一阵隐约的、压抑到极致的惨叫声惊醒。声音似乎来自城堡深处某个不对外开放的区域。好奇心驱使我，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赤着脚，悄无声息地穿过昏暗的回廊。
厚重的橡木门虚掩着。刺鼻的血腥味扑面而来。透过门缝，我看到了一幕足以冻结血液的场景——
昏暗的灯光下，一个男人（似乎是肖烬一个不太起眼的手下）被粗暴地按在地上，满脸是血，身体因剧痛而剧烈抽搐。肖烬背对着门口，身姿依旧挺拔，穿着剪裁完美的黑色衬衫，袖口一丝不苟地挽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他手里握着的不是枪，而是一把闪着寒光的、造型奇特的短刃。
他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冷静地、精准地落下。
“噗！” 利刃入肉的声音沉闷而恐怖。
鲜血瞬间喷溅出来，有几滴甚至飞溅到了门框上，离我的脚趾只有几寸之遥！那手下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叫，随即彻底没了声息。
肖烬站起身，接过旁边人递来的雪白手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刀刃和手上沾染的血迹。他的侧脸在昏暗的光线下冷硬如冰雕，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视生命如草芥的漠然。仿佛刚才不是结束了一条生命，只是处理掉了一件碍事的垃圾。
我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巨大的恐惧和冰冷的现实感瞬间将我淹没。我猛地捂住嘴，才没让自己尖叫出声。踉跄着后退，逃也似地跑回了房间，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浑身止不住地颤抖。刚才那个在雪天被我裹成粽子、在车上被我挠痒痒的男人，和眼前这个漠然收割生命的修罗，身影重叠又撕裂。
那个夜晚，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我的灵魂深处，留下永不磨灭的焦痕。
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逃回房间的，走廊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仿佛带着粘性，每一步都沉重得像是踩在泥泞的血泊里——那并非幻觉，我低头看时，裙角不知何时溅上了几点暗红，像狰狞的眼睛，无声地嘲笑着我的天真。胃里翻江倒海，喉咙里堵着浓重的铁锈味，那是恐惧和血腥混合的气息，即使我死死捂住嘴，也无法阻止那令人作呕的味道在口腔鼻腔里弥漫。
冲进房间，反手锁门的动作因为颤抖而笨拙不堪。背靠着冰凉厚重的门板滑落在地，冰冷的触感也无法驱散身体内部升腾的、源自骨髓的寒意。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全身的肌肉都在痉挛。眼前挥之不去的，是那个手下最后定格在极度惊骇和痛苦中的脸，是肖烬那双在昏暗灯光下毫无波澜、却比最锋利的刀刃更令人胆寒的眼睛，是那沉闷的、肉体被拖拽过粗糙地面的声音……每一个细节都无比清晰，反复切割着我的神经。
我蜷缩在宽大的床上，用冰冷的羽绒被将自己从头到脚紧紧裹住，像一个绝望的茧。黑暗本该是庇护，此刻却成了恐惧的放大器。每一次心跳都如同擂鼓，震得耳膜嗡嗡作响，血液在血管里奔流的声音清晰可闻，仿佛下一秒就会冲破皮肤。我拼命想放空大脑，但那些画面如同附骨之蛆，一遍遍重演。他处置人的手段，干脆、利落、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习以为常的残忍。那不是愤怒的宣泄，而是冷静到极致的裁决。这份认知比血腥本身更让我恐惧——这意味着，那并非失控，而是他世界的常态。
时间在极度的恐惧中变得粘稠而漫长。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己是半个世纪，门外传来了极其轻微的脚步声，停驻在门口。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连呼吸都停滞了。我知道是他。我逃跑时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城堡里如同惊雷，他不可能没听见。门锁被轻轻转动的声音，在死寂的房间里清晰得如同惊雷。
门开了。
没有开灯。一个高大、压迫感十足的身影无声地滑入黑暗。空气里，那股浓重得令人作呕的血腥气被另一种强势而清冽的气息覆盖、驱散——是雪松混合着冷水的味道，带着沐浴后的潮湿水汽。他刚刚清洗过自己，洗掉了表面的污秽，但那骨子里的东西，是水洗不掉的。
他的脚步很轻，像大型猫科动物行走在阴影里。他径首走到床边，停驻。即使我死死闭着眼睛，将脸深埋在枕头里，也能无比清晰地感受到那两道沉静的、仿佛能穿透一切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我的背上。那目光没有温度，没有情绪，却带着千钧的重量，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房间里只剩下我极力压抑却依然泄露的、细碎颤抖的呼吸声。
沉默，如同粘稠的墨汁，在黑暗中无声地流淌、蔓延，沉重得几乎要将空气凝固，每一次心跳都在对抗着这份令人窒息的死寂。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他低沉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打破了令人疯狂的寂静。那声音异常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近乎温柔的质感，然而，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重锤，狠狠砸在我脆弱不堪的心房上：
“害怕了？”
“害怕了？”
这三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一把烧红的刀子，精准无比地刺破了我所有徒劳的伪装，将我血淋淋的恐惧彻底暴露在冰冷的空气里。我的身体猛地一僵，随即像被无形的力量弹开。几乎是瞬间，我掀开沉重的被子坐起身，黑暗中，我睁大双眼，首首地望向声音的来源——那个模糊却轮廓分明、如同蛰伏巨兽般的黑影。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带着一种濒死般的绝望和一种奇异的、破釜沉舟的决绝。血液冲上头顶，又迅速褪去，留下冰冷的麻木感。
“肖烬，”我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冷静，像冰层下流淌的暗河，虽然带着一丝无法抑制的、来自灵魂深处的颤抖，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浓稠的黑暗，回荡在空旷的房间里，“我们的感情，永远都走不到太阳底下。这不是我想要的。”
我想要什么？这句话像开启了一个闸门，无数清晰的画面涌入脑海：是春日午后，在开满雏菊的草地上毫无顾忌地牵手奔跑，阳光暖洋洋地洒在彼此的笑脸上；是喧闹的街头，能在大庭广众之下，无需任何警觉地紧紧相拥，感受对方的心跳和体温；是宁静的夜晚，依偎在露台上，望着万家灯火，谈论着无关生死的琐碎日常，而不是提心吊胆地留意着每一丝风吹草动；是一个可以预见的安全、平和、没有枪声撕裂宁静、没有血腥玷污双手的未来……这些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愿望，此刻却像遥不可及的星辰。
而这些，你肖烬，给不了。你的世界在暗影深处，由铁血、权谋和无法洗刷的罪孽构筑，阳光对你而言是致命的毒药。我们之间横亘的，不是误会，不是争吵，是无法逾越的深渊，是彼此生存法则的根本对立。
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月光吝啬地从厚重的窗帘缝隙透进一丝微光，勉强勾勒出他下颌冷硬的线条。但我无比清晰地感觉到，在我说出那句话的瞬间，他整个身体似乎极其轻微地、几乎是错觉般地僵滞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冰锥刺中。那股笼罩着他的、强大的、掌控一切的气场，出现了一丝微不可察的裂痕。
沉默，再次如同崩塌的山体，轰然倾泻下来，比之前更加浓稠、更加冰冷、更加令人绝望。他没有反驳，没有解释，没有试图用任何华丽的辞藻或霸道的承诺来粉饰太平。他沉默地接受了我的宣判，这沉默本身，就是最残酷的答案。他无法承诺阳光，正如他无法否认黑暗。
几秒钟？亦或是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空气凝固成冰，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碴，刺痛肺腑。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
高大的身影在原地静立了片刻，然后，毫无预兆地，他转过身。那动作带着一种沉重的、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却又背负上更沉重枷锁的疲惫。他沉默地、一步一步地走向门口，宽阔的背影在微弱的光线下显得异常孤寂和冷硬，像一座移动的黑色墓碑。他没有回头，没有停顿，径首融入了门外更加深邃的黑暗中。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响起，清晰、稳定，然后渐行渐远，最终彻底消失，留下死一般的寂静和无边无际的冷。
门，没有关上。仿佛一道无声的伤口，敞开着，任由城堡深处阴冷的风灌进来，吹得我的皮肤起了一层细密的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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