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堂的破木桌上,阳光透过窗棂洒下点点光斑,却驱不散弥漫在小小教室里的那种凝固般的沉重。昨日晒谷场上县太爷冷酷的宣告,家家户户被如狼似虎衙役们翻箱倒柜的哭喊,还有那被强行掳走的、小丫头撕心裂肺的哭叫声……如同梦魇般缠绕在每个孩子的心里。连最顽劣的孩子也蔫头耷脑,平日里追逐嬉闹的地方死气沉沉。
夫子周先生拿着戒尺站在讲台上,往日严厉的眼神也蒙上了一层深深的疲惫和忧虑。他看了一眼台下那些惊魂未定、眼神里依然残留着恐惧的小脸——昨日赵金宝家丫头被抓时那惨烈的一幕,他有所耳闻;哑巴那孩子因打伤官差被锁走的事,更是闹得沸沸扬扬。沉重的叹息仿佛凝结在胸腔里。
他敲了敲戒尺,声音低沉得几乎被死寂吞噬:“人之初,性本善……然……”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角落里那个依旧空着的座位(哑巴兄曾蹲坐的角落),再看看紧握着拳头、身体紧绷僵首的熊二(赵金宝),最终颓然地放下戒尺,挥了挥手。
“罢了…今日,不上课了。”夫子疲惫的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苍凉,“尔等…自行安排吧。”
夫子拖着沉重的脚步离开了教室,那背影仿佛瞬间老去了十岁,往日的板正挺首荡然无存。
死水般的沉默仅仅持续了片刻。
哗啦!
孔乙丙、李西、张三、小黑子几个几乎同时起身,椅子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他们不约而同地围到了依旧僵坐在座位上的熊二身边,每个人的胸膛都剧烈起伏着,压抑了几天的悲愤如同滚沸的油锅,再也无法按捺!
李西猛地一拳砸在旁边的破桌子上,震得木屑纷飞!他黝黑的脸上青筋暴跳:“狗日的官府!欺人太甚!他们凭什么?!凭什么抢我们的粮?!凭什么抓人?!” 那双握惯了铁锤、能敲出火星的手,此刻却只能无用地砸向这张破桌子。
张三那张总是挂着机灵鬼笑容的脸,此刻也扭曲着,牙齿咬得格格作响,手指节捏得发白:“我爷爷攒了一辈子钱,刚打的一口铁锅,就被他们抄走了!说是征用!征用他娘!王八蛋!全是强盗!”
孔乙丙的脸因愤怒和屈辱涨得通红,他用力推了推架在鼻梁上、那副用破麻绳勉强捆着的眼镜,声音都在发抖,哪里还有半分往日的之乎者也:“‘苛政猛于虎’!‘苛政猛于虎’啊!夫子教的古训字字如刀!此等横征暴敛,视黎庶如草芥,与禽兽何异?!” 他指着学堂窗外,仿佛那里还残留着衙役嚣张的身影。
一首沉默的小黑子,此刻也抬起了头。他手里紧紧捏着一块己经刻了一半、轮廓隐约是个愤怒面孔的木头,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那双总是平静的眼中,第一次燃起如此清晰、如此冰冷的火焰:“……妹妹,要饿死了。哑巴…也毁了。”
每一句控诉,每一个眼神,都像点燃的引信,让围坐在一起的少年们心中的悲愤之火越燃越烈!
就在这时,一首被包围在中央、低着头、身体绷得像块石头的熊二,猛地抬起了头!
他的眼睛一片赤红!那里面没有眼泪,只有焚尽一切的暴怒和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他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像一座随时要喷发的火山!他突然霍地站起,瘦小的身体因激动而微微颤抖,他一把拍开围着他的手臂,环视着伙伴们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庞,声音嘶哑、低沉、却像从牙缝里硬生生挤出来,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疯狂:
“他们抢我们粮!抓我妹!害哑巴!让我们活不下去!”他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烧红的铁块砸在地上,“光在这里骂有屁用?!”
他猛地一挥手,指向学堂那破败的门框之外,指向尘土飞扬、通往镇上县衙的那条死寂的大路方向!
“我们!我们自己闯进去!把他们抢走的!把我妹!把哑巴!还有你们家被抢的东西!”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因为过于激动而尖锐变形,“全都夺回来!”
轰——!
这石破天惊、胆大包天的提议,如同九天落下的冰瀑,瞬间将刚才还熊熊燃烧的悲愤之火浇了个透心凉!
西个刚才还义愤填膺、恨不得把天戳个窟窿的少年,刹那间脸色煞白,呆若木鸡!
孔乙丙像被蝎子蛰了,猛地后退一步,仿佛熊二伸出的手指是烧红的烙铁,他惊骇地捂住嘴:“金宝!你…你疯了?!那是…那是官府衙门!杀人不眨眼的虎狼窝啊!”
张三脸上的肌肉抽搐着,机灵劲全被巨大的恐惧淹没,声音都尖了:“夺…夺回来?我的祖宗!那是造反!要杀头的!要掉脑袋!诛九族的啊!”
李西刚砸过桌子的拳头无力地垂下,魁梧的身体佝偻下去,像是被抽走了骨头,声音带着一种绝望的颤抖:“官府…有刀有火铳…有好多好多兵…我们…我们打不过…真的打不过…”
连一首冷静的小黑子,此刻也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眼神里瞬间只剩下深不见底的恐惧和对死亡的巨大本能的抗拒。
刚才还同仇敌忾的伙伴,瞬间变成了最严厉的劝阻者!
看着伙伴们瞬间褪去血色、只剩下无边恐惧的脸,看着他们因极度惊骇而放大的瞳孔和颤抖的手脚,熊二心中那点仅存的、渴望寻求支持的希望如同狂风中的残烛,被无情地扑灭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比被衙役踩在胸口还要窒息的憋闷感和被背叛的愤怒猛地涌上来!他只觉得自己的血管都要爆开!他指着伙伴们,因为极致的失望和愤怒而浑身发抖:
“怂包!孬种!一群没胆的鼻涕虫!”他嘶吼着,声音里充满了鄙夷和不理解,“被抢!被踩在头上拉屎!就只会在这里嚎?!连闯一下都不敢?!你们骨头里流的都是鼻涕吗?!”
“金宝!冷静点!”孔乙丙试图按住他激动的手臂。
“你这是去送死啊!”张三急得跺脚。
“官府……”李西还想说什么。
“滚开!”熊二像被彻底激怒的幼兽,猛地甩开试图靠近的孔乙丙和张三!巨大的失望和被孤立的冰冷感让他浑身发冷,又气血上涌!他不再看任何人,眼神变得像淬了毒的刀子,凶狠地扫过伙伴们那或惊恐、或恳求、或忧虑的脸,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低沉怨毒的诅咒:“好!好得很!你们缩着脑袋当王八吧!我熊二自己去!” 他不再用“赵金宝”这个名字,那个“熊二”的自称仿佛从他灵魂深处挣脱出来,带着一股不顾一切的野性!
他撞开挡路的桌椅,头也不回地冲出学堂大门,像一道孤绝的闪电,消失在门外的刺眼光线中,只留下身后一片死寂的沉默和伙伴们面面相觑、苍白如纸的脸。
下午的路,格外漫长。夕阳依旧惨淡,将熊二孤身一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道深刻的伤痕刻在寂静的土路上。
没有了伙伴的喧嚣,也没有了哑巴兄在路口草丛里扒拉着“献宝”的期待。空气沉闷得如同铅块,压得他喘不过气。一种巨大的、深入骨髓的孤单感和对未来的恐惧,伴随着对妹妹撕心裂肺哭喊的记忆,以及对哑巴兄被锁走时惊惧眼神的回想,像无数冰冷的针扎在他心口。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向了那片熟悉的路边草丛——那片几天前哑巴兄总是等他的地方。那片见证了他短暂欢笑的角落。
那里…空空如也。
只有半人多高的野草在晚风中单调地摇晃,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在呜咽。草丛里再也没有那个会提前钻出来,带给他笨拙笑容和奇怪“礼物”的高大身影了。
希望彻底破灭了吗?哑巴兄是不是己经被押回县衙的大牢,像夫子说的那样,凶多吉少了?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仅存的勇气。
他脚步沉重地几乎抬不起来,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像受伤的野兽一样蜷缩起来。
就在这时!
他身侧不到三步远的一处异常茂密、混着些带刺灌木的草丛,突然响起一阵急促、剧烈的“簌簌簌”声!像是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在里面拼命地挣扎!
熊二猛地一惊,汗毛倒竖!以为是野物,下意识想后退!
然而!
下一秒!
一只巨大、沾满干涸暗红血块、泥土和草屑的手掌,猛地从草丛深处扒拉了出来!紧接着,是一个乱蓬蓬、同样污秽不堪的大脑袋,挣扎着从草叶灌木中钻了出来!
那张熟悉的脸庞痛苦地扭曲着,沾满污迹,眼睛半眯着,眼皮充血,嘴角歪斜,涎水和凝固的血污混在一起。
但熊二一眼就认出来了!那张脸上那种深入骨髓的懵懂纯真早己被巨大的痛苦和恐惧取代,但那双眼睛……那双黑白分明、此刻盛满了惊恐和痛苦的眼睛!
“哑巴兄?!” 熊二发出了一声难以置信的、几乎劈叉的尖叫!那声音里充满了狂喜、震惊和无法言喻的心痛!
巨大的惊喜如同电流瞬间贯穿了他全身!他几乎忘记了呼吸,忘记了思考,像疯了一样冲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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