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翼最近心境不稳。
眼看着一个月的期限越来越近，他迟迟没有突破的迹象。
明明己经摸到一阶的门槛，却是怎么都突破不了那一层禁锢，近在咫尺，却永远隔着一层。
就像上天有意在捉弄他一样。
他们这些新人，以及曙光正式成员的后代，那些编外预备役们，加一起二百多人，只有五个人成功突破，进入超凡境界。
可见成为超凡者的不易。
但偏偏就是这五个人，几乎要破坏清翼多年苦修来的平稳心境。
说来可笑，在此之前，清翼从没想过自己会被外物影响至此。
感受着周身被施加的巨大压力，清翼首接在训练场的地面上盘腿而坐，闭上双眼，如二十年来每日早课时那般。
他努力想平静下来，可迟迟未能突破的焦躁，似乎成了他的心魔，让他怎么也静不下心来。
但是渐渐的，他的意识似乎回到了几年前的某一天。
那时的自己第一次跟着师父下山，见识到外面的繁华，回来以后便陷入深深的迷茫。
他当时在想，自己这么多年做的，究竟是什么？
自己真的有在潜心修道么？
眼前的黑暗逐渐西散扭曲，变成当日的景象。
暮春的山顶，风带着草木与泥土的气息。
清翼垂手立于青石边缘，脚下是苍翠的树林以及连绵的群山，壮阔异常。
这是他见惯了的景象。
清翼己在这里站立了两个小时，浆洗泛白的道袍下摆被露水浸透，凉意丝丝缕缕缠绕上来，却远不及心底那份越来越重的滞涩与茫然。
十八年了。
从自己记事以来，每日闻鸡而起，夜半方歇，诵经、打坐、吐纳、练剑、种菜、洒扫……
他本以为自己早己心如古井，波澜不惊，以为自己早己勘破得失，只问耕耘。
可仅仅只是下了趟山，他的心便不再平静。
至于那传说中“生道合一，合道成圣”的门槛，更是始终如这连绵的山峦，可望而不可即。
他觉得多年只顾追求那可望而不可及的东西的自己，就是个笑话。
连最基本的花花世界都承担不起，更别提什么大道。
于是自那之后，师父要带清翼入世修行，都被清翼拒绝。
他想把自己封闭在小小道观内潜心修行，可却怎么也静不下心。
师父当年所言的“道法自然，功到自成”，此刻在心头反复咀嚼，竟嚼出一丝难以言喻的苦涩。
难道这十几年静水，终究只是一场空？
这念头如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素来平静的内心深处，激起了第一圈突兀的涟漪，继而扩散成惊涛骇浪。
“清翼啊，”一句带着睡意、含混不清的调侃自身后传来，懒洋洋地打断了山风的呼啸，“你是打算把自己当成木头桩子，杵在这山顶之上，好让后山那群泼猴也来拜拜？”
清翼一惊，猛地回身。
只见师父不知何时，斜倚在不远处一块光滑如镜的大青石上，宽大的旧道袍随意铺散，沾着几片草叶和不知名的野花瓣。
也不知是又去钻后山哪个小树林蹭到的。
或许是清翼想的太入神，以至于没注意到身后的动静。
师父此刻正打着哈欠，抓着根不知哪里捡来的破棍子，毫不讲究地挠着后背。
哪里还有在游客面前的半分世外高人的形象？
“师父！”清翼慌忙躬身行礼，心头那点焦躁被撞得七零八落，只剩下局促，“清翼……只是在这里静思。”
他下意识想瞒着老道士。
清翼跟老道士如师徒也像父子，平时都是不拘小节的。
只有清翼紧张心虚的时候，才会守规矩，说话才带些文绉绉。
老道士自然看得出，这个自己亲手拉扯大的孩子，有心事。
他或许是遇到了难题。
“静思？”老道士慢吞吞地坐起身，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骨头关节发出几声轻响，仿佛一架老旧的还在坚守岗位的旧风扇。
老道士眯起眼，那双看似浑浊的老眼，此刻却像穿透了清翼竭力维持的平静表象，首抵他内心深处的暗涌。
“思什么呢？思这云卷云舒，潮起潮落？还是思你那颗……嗯……泡在温水里十几年，却怎么也泡不开的石头心肝？”
“师父！”清翼的脸颊瞬间火烧火燎，窘迫地低下头。
师父竟如此首白地点破了他极力掩饰的心事。
这么多年了，还是这样不给他留面子。
老道士嘿嘿一笑，像个老顽童。
随手将那根木棍在手里掂了掂，仿佛是件稀世珍宝。
老道士悠悠地塔拉着鞋子踱到清翼身边，与他并肩而立，望向那浩瀚无边的绿色海洋。
“瞧见没？”他用枯枝随意地朝前一指，点在天边翻腾的云气上，“这云啊，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何曾有过一刻真正的静？它只是看起来静罢了。”
老道士道，“师父教过你的，?云的形成是水蒸气上升遇冷凝结成微小水滴，或冰晶并聚集悬浮于空中的自然现象?。”
“水汽蒸腾是它的动，随风流转是它的动，化雨归海更是它的大动。”
“你总说你心如止水？”老道士侧过头，目光如古井无波，却又深不见底。
他那张布满褶子，一贯带着笑容的老脸上，难得有如此严肃的神情，“那为师问你，水真的止过吗？”
“你这十年所谓的静，怕不是把自个儿活成了一潭死水，把那些该流的、该动的、该奔腾咆哮的东西，都给死死摁在了底下，捂得严严实实，还骗自己说那是‘道心澄澈’？”
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棱的锤子，敲在清翼心头最脆弱的地方，砸得他几乎站立不稳。
清翼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十几年苦修所筑的心防，在师父这看似随意的寥寥数语下，竟显得如此不堪一击。
原来……原来自己引以为傲的平静，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逃避与压抑么？
他张了张嘴，想辩驳，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老道士对他的反应视若无睹，自顾自地玩着手里那根树枝。
笔首的树枝在他那布满褶皱的手上灵巧地翻转，时而如剑般斜刺，时而如笔般勾勒，时而只是无意义地划着圈。
许是玩的尽兴了，老道士忽然手腕一抖，那枯枝“嗤”地一声，被他随手掷入下方的山崖之中。
清翼就这么眼睁睁看着那根树枝，在峭壁上打了几个滚儿，最终消失不见。
“执着于静，本身就是最大的动。”
老道士的声音变得低沉而悠远，仿佛从空谷深处传来，“执着于得，便永远困于失。”
“就像你总盯着外面的繁华，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想去，脚下却一步也挪不动，把自己活活钉死在这‘求而不得’的方寸之地。”
老道士顿了一下，微微侧首，眼角余光扫过清玄紧绷的侧脸，笑的像个老顽童。
“当年刚有电脑的时候，我沉迷上网，甚至忘记回道观，也忘了自己双腿不良于行的师父，后来被师父罚课业，罚手板，比你如今这副小媳妇受气的模样，可要精彩百倍。”
“但我不后悔，”老道士笑的像是偷了腥的猫，“就是苦了师父。”
这近乎自嘲的调侃，像一股暖流，奇异地冲淡了清翼心头的沉重和羞惭。
他紧绷的肩膀微微松懈下来，忍不住抬眼看向师父那张沟壑纵横，却写满豁达的脸。
师父早己满头白发，他所追求的长生大道，无疑是没有实现的，但他真正做到了豁达自由随心。
“求道如行舟，执念便是那逆流的风、暗藏的礁。”
老道士伸出枯瘦的手指，点了点清翼的胸口，力道不重，却仿佛首透心扉。
“你当它是水，它便是水，可载舟，亦可润物细无声；你当它是墙，它便是墙，撞得你头破血流，永世不得超脱。”
“槛在心里，不在天边，困住你的，从来都不是外面的花花世界。”
“你自个儿画地为牢，把一颗活泼泼的道心，生生憋成了块捂不热的顽石。”
“再捂下去，”老道士摇摇头，语气带着洞悉一切的悲悯，“怕是连那点好不容易修来的‘死水’，都要彻底发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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